在过去，南京城武科乡试少有人关注，远不如文科乡试热度高，但这次武乡试却在南京城街头巷尾小小的掀起了一点波澜。</br> 因为居然出现了一个来自苏州城的武解元，很多人对此非常诧异。</br> 众所周知，武科考试的考生绝大多数都是出身军户子弟，民户比例很低。</br> 而南京城里驻守了四十多个卫，是除了京师以外天下军户数量最多的城市。</br> 可以说南京城里的人口可能一半都是军户，在如此庞大的基数下，南京本地的武科考试成绩一直十分出色，相对于外地甚至是压倒性的优势。</br> 别说解元了，会元都不稀罕。</br> 比如嘉靖朝十来次武科会试，有三次会试第一是由南京人夺取的，在不举行殿试的情况下就相当于武状元。</br> 但万历十三年这次武科乡试，却是苏州人把解元夺走了，向来把武举视为自留地的南京老辈武官纷纷错愕不已。</br> 文科摆烂也就算了，连武科解元都能被苏州人抢走，那堂堂的国都还有什么能拿出手的人才？</br> 难道本地那些年轻一代武家子弟，都已经腐化堕落到比他们老一代还烂了？</br> 连带着参加武乡试的本地军户考生也被一起嘲笑，比武都比不过只会写诗作画的苏州人，枉为大明京卫铁血子弟！</br> 但林大官人又不是南京人，在本地也没那么多人情世故交游，坊间各种传言影响不到他。</br> 乡试之后就有例行公事的鹿鸣宴，林泰来决定在鹿鸣宴结束后立刻启程返回苏州。</br> 因为一年当中最关键的秋收时节马上要到了，林泰来作为包揽吴县三分之一钱粮业务的社团坐馆，必须要赶回去坐镇。</br> 如今有了举人功名，回去说话就更硬气了。</br> 虽然对多数人而言，武举人根本进不了士绅圈子，没什么太大用。</br> 但也要看这个武举人功名在谁身上，人和人之间的差异是客观存在的，林大官人必定是特殊的一個。</br> 在鹿鸣宴前两天，林泰来完成了对神威烈水号的检修，并且把行李都搬到了神威烈水号上。</br> 然后就开始提前向南京城里的熟人们一一告别，如海瑞、赵志皋等人。</br> 坐在公堂的海瑞看着林泰来的新拜帖，上书“万历乙酉科南直隶武举解元、苏州府童生案首”，纠结片刻后，还是把人喊进来了。biqubao.com</br> 林泰来一本正经的说：“这次到南京城来，非常幸运的能够在老大人手下历事。</br> 这对我个人既是一种锻炼，也是一种学习，更是一种激励。</br> 期间我感到收获很大，尤其在老大人身上学到了很多宝贵经验。</br> 今后会我把这些收获不断的运用到学习和工作当中去......”</br> 海中丞顿时又感到心境不稳了，忍不住拍案喝道：“你年纪轻轻的，能否说几句人话？”</br> 林泰来便改口说：“总而言之，感谢老大人对在下文坛事业的扶持，没有老大人也就没有今乐府和中秋十篇的流传。</br> 还请老大人多多保重，等三年后在下再来南京城时，希望还能看到老大人坐在这里。”</br> 林泰来下次来南京，就是三年后另一个乡试了。</br> 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，按照历史规律，海瑞两年后就得去世，等不到林泰来下次来南京了。</br> 海瑞似乎并不接受林泰来的感激和善意，板着脸说：</br> “本院只希望，以后你在别处时，不要与别人提及曾在本院手下历事过，也不要提及本官曾推荐过你的诗词。”</br> 林泰来叹口气，海青天也真是的，怎么一点都不念好，总想着与自己切割呢？</br> 好歹自己在他手下当差时也是兢兢业业、尽职尽责的，而且还把他从危难中抢救了出来，避免了他晚节不保身败名裂。</br> 难道自己将来还能变成大奸大恶之徒，连累他的名声吗？</br> 最后林泰来还是认真行了个礼，然后告辞。虽然道不同，但海瑞值得尊敬。</br> 与不近人情的海青天相比，和赵志皋的告别就正常多了。</br> 一老一少共勉了一句“望他日京师再见”，听起来十分热血的样子。</br> 转眼到了鹿鸣宴这天，林泰来收拾完毕，带着张家兄弟前往兵部。</br> 武乡试之后的鹿鸣宴就在兵部大堂举行，不得不说，武科模仿文科弄这种宴席实在不伦不类的。</br> 文科是为了认认同年、座师，都是以后的人脉，但武生有这个传统么？</br> 林泰来对张家兄弟吩咐说：“秋收迫在眉睫，很多事情都要安排部署，我们不能在南京继续耽误了。</br> 你们背好包裹，等今天鹿鸣宴上给大司马敬完酒，就直接出发回苏州！”</br> 张文应声说：“这几日在街头听闻传言，说南京世官子弟对坐馆十分敌视，</br> 还有不少莽夫出言不逊，扬言要整治坐馆。还听说，现在他们军户子弟聚会，争相以谩骂你为能事。</br> 毕竟南京城是他们的地盘，真不知道他们还会做出什么举动，所以早走早好。”</br> 所谓南京世官子弟，指的就是世袭武官子弟。在南京城世袭武官实在太多了，便有了世官这么一个笼统称呼。</br> 但张武却说：“走就走了，但坐馆这样急忙走人，万一被误会怕了他们并仓皇逃走，那就有损威名了。”</br> 两人说的都有道理，林泰来若有所思，要不要给这帮输不起的孙子留下一点深刻印象？</br> 等到了位于皇城青龙街的南京兵部，进了大门后，张家兄弟就在前院等候。</br> 而林泰来则独自走进大堂，抬眼就看到临淮侯世子李宗城和三五个人站在东边角落里说话。</br> 再细看，和李宗城说话的几位都是本科武举人，校场上见过的。</br> 这也不奇怪，毕竟他们都是南京城武官系统的。</br> 李宗城也看到了林泰来，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。</br> 但李宗城这回克制住了自己，只低声对身边几人道：</br> “都安排好了，等一会儿席间给姓林的下药，然后你们再出面羞辱他。</br> 毕竟伱们都是本科举人，出手较量比试都很合情合理，大司马也不会把你们怎么样。”</br> 那几人虽然觉得不地道，但还是答应了下来。</br> 毕竟李宗城父亲李侯爷是南京城守备大臣，最高级别的实权武官。</br> 虽然文人可以不鸟李侯爷，但他们几个武举人将来的工作安排还要看李侯爷的心情。</br> 李宗城刚说完，却又看到林泰来居然主动朝自己走了过来。</br> 然后又听到林泰来尖酸刻薄的说：“这不是那位连姑娘都玩不起的李世子么？你怎么也在这里？</br> 你又不是武举人，不配出现在这里，还不滚出去！”</br> 李宗城：“......”</br> 踏马的到底是谁反派？为何你林泰来这嘴脸更像是反派？</br> 小不忍则乱大谋，李宗城强忍怒气说：“我跟随家父而来，在此侍奉父亲，有何不可？”</br> 林大官人傲然道：“我这个解元并不想与你这样的废物纨绔同席，你若识相，趁早滚出去！</br> 不然等一会儿官长们到了，别怪我不客气，只怕更有你难堪的！”</br> 李宗城一口怒气在胸里翻腾不停，再次忍了下来，牙缝里蹦出两个字：“不走！”</br> 等宴会开始后，给你林泰来席位酒水里下了药，所受的一切羞辱将百倍奉还！</br> 林泰来满腹狐疑皱起了眉头，他刚才看到李宗城这个小人仇家，有点不放心，所以过来用言语试探了几句。</br> 以李宗城这样的纨绔性格，遭到自己反复羞辱，要么当场发作，要么负气离开。</br> 然而李宗城却能忍了下来，这里面肯定有问题，八成是在这里另有图谋。</br> 像这种地头蛇，搞点小动作太容易了。</br> 宁杀错不放过！想到这里，林大官人果断下定了决心。</br> 然后他伸出了手指头，比划了一下李宗城和他身边的几个人。</br> 又低声说：“其实我最厌恶的就是你们这些安养在大都会的武官子弟了，世代领取国家俸禄，享受着人间繁华，然后百无一用屁事不顶！</br> 真有敌人到了南京城外，哪怕区区几个倭寇，你们这些世受国恩的家族连迎战都不敢，不是废物又是什么？</br> 在我看来，你们就是大明蛀虫，国家养你们和养猪有什么区别？</br> 不对，猪也比你们有用，我不该用你们来侮辱猪。”</br> 人活一世，从来没有听过侮辱性这么强的话，几个人顿时齐齐怒发冲冠！</br> 当即就有位高个红脸同科武举人，愤怒的举起了拳头。</br> 李宗城连忙喝道：“姜威不可！”</br> 林泰来冷笑道：“连对我挥拳都不敢，更废物！”</br> 这个叫姜威的武举人，还是忍无可忍的爆发了，狠狠一拳砸向了林泰来。</br> 林泰来稍稍躲了一下，虽然没有被打着，但头顶帽子被对方拳风扫到，落在了地上。</br> 姜威又是一拳挥出，林泰来继续躲，一边躲着一边大叫道：“南京军户世官迫害苏州解元了！”</br> 又躲了一下，再次叫道：“南京世官报复苏州解元了！”</br> 躲了两下叫了两声后，林大官人终于露出了獠牙或者叫铁拳，一记勾拳就解决了这个叫姜威的人。</br> 然后林大官人毫不客气，又冲到李宗城身前开打。</br> 拼着挨了两拳，以最快节奏速战速决，又将李宗城身边的其余三个南京本地武举人全部打倒。</br> 但林泰来没去动李宗城，又转身对着大堂里其他人大喝道：</br> “南京世官又如何！我苏州解元也不是好欺负的，想要报复和迫害就尽管来！”</br> 当即又有几个还算血气方刚的南京本地武举人围了上来，二话不说直接动起手。</br> 林泰来铁拳打人效率极高，十多个回合后，地上又躺下了六个人。</br> 这次中举的三十个人，南京城本地军户子弟二十个，现在已经被击倒了十个。</br> 此刻兵部大堂里乱成了一团，已经没有人敢再上了。</br> 还有人叫道：“我去请大司马！”然后头也不回的从后门跑出去了。</br> 林泰来指了指剩余的几个本地举人，再次喝道：“别以为你们南京世官势大，我林解元就会害怕！林解元永不会屈服于报复和迫害！”</br> 说完了后，林泰来也不再停留，立刻转身大踏步走出了兵部大堂。</br> 等南京兵部尚书王遴和临淮侯李言恭匆匆赶到兵部大堂的时候，林解元早就没影了。</br> 看着一地武举人重伤员，李言恭感觉这麻烦不小。</br> 忍不住反手一记耳光，抽在了儿子李宗城的脸上，骂道：“只会惹祸的混账东西！”</br> 李宗城彻底懵逼了，他还什么都没有做，能有什么错？</br> 明明是林泰来主动挑衅和打人，为什么都认为是自己的错！</br> 一群有眼无珠的人，那林泰来才是真正的大反派！</br> 忽然值守兵部大门的武官来禀报：“林解元不知为何，走到大门时突然发难，打了两个军兵然后就走了。”</br> 王遴王尚书问道：“你们阻拦他了？”</br> 那武官答道：“没有阻拦，下官并未接到指令要拦住他，就是那林解元突然主动打人。”</br> 众人只觉得莫名其妙，林泰来怎么像疯狗一样，见人就打？</br> 王遴冷静的对亲兵下令说：“派几队人马，沿着各大街去找回林解元！”</br> 不多时，忽然又有通济门的武官跑过来禀报：</br> “刚才林解元出城门时，不知为何暴起发难，连续打了四五个官兵，然后逃走了！</br> 我等不明状况，未接到指令，便没有追赶。”</br> 通济门就是距离皇城最近的里城城门，秦淮河就从这里入城。</br> 从兵部到通济门，不到一刻钟就能走到，看来林解元从这里出城了。</br> 王尚书连忙问道：“他说了什么没有？”</br> 那通济门过来的武官答道：“没说别的，只是高喊遭受南京世官迫害和报复，要出城逃回苏州！”</br> 王尚书顿时恍然大悟，下意识的大骂道：“这个王八蛋！”</br> 林泰来这是故意塑造一种被南京世官报复和迫害，然后杀出南京城的“英雄”形象！</br> 别人听到这些事情后，脑补出来的剧情肯定就是这样——被报复和迫害后，先在兵部大堂鹿鸣宴杀出重围，然后又杀出兵部大门，然后再从通济门杀出城！</br> 但旁边小吏连忙提醒：“他说的是南京世官，与大司马你无关啊。”</br> 也对！王尚书又心平气和了，再次下令说：“去外城搜索，把林解元找回来！”</br> 然后对李言恭敲打说：“你们南京子弟做的十分不地道！</br> 国家抡才大典，你们这些世官子弟当是儿戏？考出来的解元不是你们本地人，你们就想私自废掉？”</br> 李言恭无可奈何的说：“绝无此事！”</br> 王尚书呵斥道：“狡辩有何用？事情就发生在眼前！”</br> 南京有两道城墙，出了通济门就到了外城，还要过一道外城门才能算彻底出了南京城。</br> 但外城地域广阔，都是郊区村落，藏个人十分容易。</br> 王尚书说派人去外城找林泰来，也就是聊胜于无，尽尽人事而已。</br> 连城门都不闭锁，也没有下令各城门堵人，这说明王尚书根本不想把那个大麻烦找回来。</br> 想想就知道，找回来又能干什么？还是走得越远越好！</br> 及到次日，又收到了消息，说林解元从高桥门偷偷逃走了，彻底离开了南京城。</br> 此时林解元和左右护法已经雇了马车，走在通往东边句容县的官道上。</br> 张文回头看了看宏伟的南京城外城墙，忍不住赞道：</br> “坐馆真高！硬生生造出一个被报复迫害的形象，别人有嘴也说不清了！</br> 反抗南京城世官迫害的事情传开后，绝对能让坐馆成为苏州城的英雄，好处太大了！”</br> 右护法张武也说：“等回了苏州，一定要把这事大加宣扬！</br> 在苏州城，谁与坐馆过不去，谁就是与南京方面勾结的奸贼！”</br> 林大官人诧异的对张武说：“想不到你也有长进了，竟然能想通这一层。”</br> 张文又问道：“坐馆还会继续去考武科吗？”</br> 林泰来答道：“未来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，走一步看一步吧。”</br> 武科制度都是模仿文科的，所以全国性的武科会试和文科会试一样，同样是在乡试的次年也就是明年春天。</br> 文科会试在二月，然后一般在三月举行殿试和金殿唱名，再后面四月就是武科会试了。</br> 如果林泰来想继续参加武科会试，明年春天就得往京师走一遭。</br> 不过武举人和文举人又有个不一样的地方，功名使用有效期不同。</br> 文举人的功名使用有效期是终身的，一直可以去考进士。</br> 而武举人功名使用有效期只有三届，只有三次机会去考武进士。</br> 如果三次考不上武进士，还想参加会试就只能重新去考武乡试。</br> 毕竟武功与身体相关性太强，总不能一个武举人七老八十的年纪了，还要去考武进士。</br> 林泰来想了想后又说：“明年先看看院试时间，以此为主，还是要优先拿下秀才功名。</br> 如果院试与武科会试时间不冲突，再兼顾武科会试。”</br> 武科会试在四月，如果录取秀才的院试二月举行或者下半年举行，那就能来得及去京城参加武科会试。</br> 如果时间不赶巧，那也只能作罢了。</br> 不过无论什么考试，那都是明年的事情了，今年之内还有很多工作要忙！
三月，初春。</br>南凰洲东部，一隅。</br>阴霾的天空，一片灰黑，透着沉重的压抑，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，墨浸了苍穹，晕染出云层。</br>云层叠嶂，彼此交融，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，伴随着隆隆的雷声。</br>好似神灵低吼，在人间回荡。</br>，。血色的雨水，带着悲凉，落下凡尘。</br>大地朦胧，有一座废墟的城池，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，毫无生气。</br>城内断壁残垣，万物枯败，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，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、碎肉，仿佛破碎的秋叶，无声凋零。</br>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，如今一片萧瑟。</br>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，此刻再无喧闹。</br>只剩下与碎肉、尘土、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，分不出彼此，触目惊心。</br>不远，一辆残缺的马车，深陷在泥泞中，满是哀落，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，挂在上面，随风飘摇。</br>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，充满了阴森诡异。</br>浑浊的双瞳，似乎残留一些怨念，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。</br>那里，趴着一道身影。</br>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，衣着残破，满是污垢，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。</br>少年眯着眼睛，一动不动，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，袭遍全身，渐渐带走他的体温。</br>可即便雨水落在脸上，他眼睛也不眨一下，鹰隼般冷冷的盯着远处。</br>顺着他目光望去，距离他七八丈远的位置，一只枯瘦的秃鹫，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，时而机警的观察四周。</br>似乎在这危险的废墟中，半点风吹草动，它就会瞬间腾空。</br>而少年如猎人一样，耐心的等待机会。</br>良久之后，机会到来，贪婪的秃鹫终于将它的头，完全没入野狗的腹腔内。</br>，，。，。</br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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