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方的庆祝宴会也就是琼林宴，早在林大官人进城之前就开过了，而这次为唐状元庆功是私人性质的集会。</br> 听到林泰来的话，又看到林泰来那仿佛猛兽盯上猎物的表情，董其昌不由得有点害怕。</br> 去年的这个月，林泰来出现在苏州文坛大会求志园雅集上的时候，似乎也是这样的表情。</br> 后来文坛有人点评说，自从那场求志园雅集之后，复古派的声势就仿佛一泻千里。</br> 考虑再三后，董其昌硬着头皮提醒道：“我听说，这是个文坛性质的聚会，只谈风月，不谈时务。”</br> 林泰来大喜道：“那可太好了，我初到京师，正缺文坛扬名的契机！”</br> 随即又担心的说：“就怕场面太小，效果不好，所以这次雅集都有何人出席？”</br> 董其昌答道：“我就是凭借唐兄同乡好友身份，才能去列席凑个热闹，哪能提前知道都有谁？”</br> 林泰来又安排说：“这样好了，等到了地方后，你先进去打听一下情况，然后告诉我。</br> 如果只是個小聚会，没什么场面可言，我转身就走。如果名流很多，我就进去参加！”</br> 董其昌质疑说：“你连请帖都没有，怎么进去？”</br> 林泰来攥着砂锅大的拳头，冷哼道：“我去参加文坛雅集，从来不靠请帖进去！”</br> 两人议定后，就朝着紧挨皇城的灵济宫走去，据说雅集地点就在这里。</br> 在京城，有点景色都在皇城里，皇城外就没有什么适合雅集的景色可言，枯燥的很。</br> 读书人要想找点景色，都得出城去西山、海甸等处。</br> 灵济宫因为靠近皇城，地理位置绝佳，所以经常被士大夫拿来充当聚会场所。</br> 据说当年首辅徐阶还没入阁时，经常在灵济宫讲心学，动辄有几百上千人去听。</br> 走在路上时，董其昌无可奈何的说：“到了灵济宫后，能不能别说是我把你引过去的？”</br> 林泰来诧异的说：“那你还把这次雅集告诉我做甚？</br> 你是不是想两面骑墙，左右逢源啊，那倒是可以理解！”</br> 董其昌无语，大家心知肚明就好，能不能别说出来！</br> 又听到林泰来自言自语道：“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善于识人，知道如何选择才是正确的。”</br> 董其昌忍无可忍的说：“像你一样，选择一个六十多岁的冷板凳赵志皋就是正确的？”</br> 林大官人“哈哈”一笑，答道：“关于赵老先生，等过几年伱再看！</br> 你信不信，在我看来，唐状元前途有限，终生可能也就是个摆设。”</br> 董其昌问道：“为什么？”</br> 林泰来摇摇头说：“跟着赵用贤混官场，还跟着赵用贤学卖直，能有什么前途？”</br> 然后又语重心长的说：“真要论起来，你我的关系以后可能会比唐文献更近点。”</br> 董其昌莫名其妙，唐文献唐状元和自己那是什么关系？又是同乡又同为云间三英，你林泰来能比？</br> 林大官人畅想未来说：“今年是万历十四年，假如我万历十六年能中举，就可以参加万历十七年的京城大比，而你到时候也会再来参加考试吧？</br> 如果我们都在万历十七年考中了进士，那不就是同年了？”</br> 董其昌：“......”</br> 地方都在西城，距离不远，说着话就到了灵济宫。</br> 这灵济宫建于永乐年间，正殿供奉着道家神仙，而雅集在树木森森的侧院举行。</br> 林泰来就对董其昌吩咐说：“我先去庙里游览，而你前去侧院打探军情，然后速速回报！”</br> 而后林大官人一行在正殿转了几圈后，便看到董其昌匆匆走过来。</br> “打听到了，名流不少！”董其昌居然有点小激动。</br> 林泰来迫不及待的问道：“都有谁？”</br> 董其昌答道：“就只说我目前打听到的一些，除了赵用贤和唐状元之外，还有兵部尚书张佳胤！</br> 以及左副都御史石星、大理寺卿沈思孝、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教习沈一贯、礼部员外郎王之猷、工部侍郎曾同亨的弟弟御史曾乾亨，还有你要找的太仆寺少卿李植。”</br> 林泰来也挺意外，以赵用贤那点人脉实力，能聚起这样的场面，也是超水准发挥了。</br> “很好！这个雅集阵容值得我参加了！”林大官人有点兴奋的说。</br> 他又在仔细盘算了一会儿，仿佛在心里穿起了千丝万缕，把这些人之间的脉络都梳理了一遍。</br> 毕竟兵法说得好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。</br> 先说雅集的发起人赵用贤，这是个角色很多的人物。</br> 首先他是张居正的门生，翰林词臣出身。</br> 但是他最大的政治成就，却是在万历五年张居正夺情事件里，激烈的反对张居正夺情，然后挨了六十廷杖并被罢官。</br> 对了，那个挨了廷杖后，把被打脱落的皮肉制作成腊肉，当成荣耀永久保存纪念并想传给子孙的人，就是赵用贤。</br> 其次，赵用贤在文坛上也有重要角色，他是复古派第二代和第三代宗门五子之一，唯一蝉联了两代五子的人。</br> 而参加雅集的人里，兵部尚书张佳胤地位和辈分最高，别看他是兵部尚书，但却是文坛前辈大佬。</br> 张佳胤和王世贞老盟主同列为复古派后七子之一，与王世贞齐名平辈！</br> 还有左副都御史石星，在文坛上乃是复古派宗门第二代五子之一，当时与赵用贤并列。</br> 虽然去年赵用贤和王老盟主闹翻了，但还是复古派内部矛盾。</br> 所以张佳胤和石星两个重臣出现在这里，肯定是因为与赵用贤同为复古派文脉。biqubao.com</br> 其他大臣里，大理寺卿沈思孝出现在这里，乃是理所当然。</br> 毕竟沈思孝和赵用贤乃是万历五年一起反夺情挨廷杖的战友，又因为朝廷清算张居正而被重新起用，绝对的政治同盟。</br> 至于少詹事兼翰林院教习沈一贯为何出现在这里，林大官人也拿不准。</br> 这个未来浙党首领、被东林党斥为奸邪的首辅、万历中后期党争的核心人物，现在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官僚，林大官人暂时不用花费太多心思在他身上。</br> 不过沈一贯有个伯父叫沈明臣，和被林泰来绿了又绿的苏州文坛领袖王稚登齐名，乃是当今天下三大布衣诗人之一，而且也是复古派宗门的外围人物。</br> 对了，沈明臣最有名的一句诗是：“狭巷短兵相接处，杀人如草不闻声”。</br> 而且沈一贯现在担任翰林院教习，教习的就是唐文献这样的新人。</br> 综合各方面情况来看，沈一贯出现在这里似乎也不算稀奇。</br> 至于听到的其他几个名字，太仆寺少卿李植和御史曾乾亨和文坛文脉关系不大，但有个共同点就是反申时行。</br> 至于礼部员外郎王之猷，估计就是王家派来看热闹的。</br> 剖析完毕后，林大官人便做出判断，这是赵用贤以为唐状元庆功为借口、以复古派文脉为基础，凝聚人望并顺便拉拢其他反申时行势力的雅集。</br> 于是林泰来就说：“等那边人来的差不多时，我就过去！”</br> 董其昌惴惴不安的问道：“你没有请帖，不会真的要打进去吧？”</br> “怎么会？”林泰来不满的反问：“我是那样不讲礼数的人吗？”</br> 然后又说：“虽然我没有请帖，但我有名帖啊！</br> 到时候，我只需要投进一张前状元之子的名帖，他们还能不接待？”</br>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，既然雅集打着为唐状元庆功的名义，那么前状元之子到场祝贺，就称得上风雅佳话，不能拒之门外。</br> 但董其昌还是疑惑的说：“你哪来的前状元之子名帖？你不会是想要冒充别人吧？”</br> 林泰来指了指身后的申用懋，“隆重给你介绍一下，此乃前状元现首辅之子申家懋大爷！”</br> 董其昌：“......”</br> 原来这个一言不发，只会板着脸跟在后面的文雅年轻人，是申首辅的大儿子。</br> 他刚才一直以为，这是林泰来新招来的文化型跟班。</br> 对了，如果林泰来真和首辅家这么熟，那三年后的会试......</br> 申用懋却很不给面子的说：“我今日出门没带名帖。”</br> 林大官人风轻云淡的对左护法张文挥了挥手，然后便见张文拿下随身背的皮囊，伸手向里面掏去。</br> 又听林大官人不慌不忙的说：“不要紧，今日出门之前，我让贵府管事拿了几张名帖给我，以备不时之需，没想到真能用上。”</br> “你不要太过分！”申用懋怒道，“我同意你拿我的名帖了吗？”</br> 林大官人回应道：“反正令尊同意了。”</br> 申用懋：“......”</br> 随即林大官人又指着侧院方向说：“看看这形势，如果我不加以阻止，说不定就要产生一个针对令尊的小联盟！</br> 我简直为令尊、为你们申家操碎了心，用你几张名帖又怎么了？”</br> 听着林泰来这几句话，董其昌简直心惊肉跳！自己不会被卷入高端政斗，然后粉身碎骨吧？</br> 此时的董其昌还不是日后名满天下的文艺界顶流巨星，只是一个连进士都没考中的卑微小举人。</br> 幸亏林大官人善解人意的对董其昌说：“你先回去吧，等一会儿我们自行过去，不用你陪着一起了。”</br> 董其昌如蒙大赦，先去雅集里混圈了，不，继续帮林泰来收集信息。</br> 又等了半个时辰，林泰来让张文前往侧院门口，把申用懋的名帖投进去，然后口头报了一个“前状元之子”的身份。</br> 不出所料，便有管事的人出来引着进去。按照文坛观念，如果不放人进去，那就只会被人笑话。</br> 于是雅集席间诸公便看到，申相的好大儿没精打采的走了过来。</br> 但在申大爷的身后，却跟着一个威武雄壮、人高马大、气宇轩昂、顾盼自雄的......书生，看服饰姑且算是书生吧。</br> 席间这些人里，除了董其昌之外，就只有新科状元唐文献与林大官人打过照面。</br> 所以别人猛然间看到林泰来，虽然有所猜测，但也不能马上确认。</br> 在这有一百五十年历史的庙宇侧院里，树木成荫。众人在林下随意而坐，酒水瓜果信手而放，颇有古人之雅致。</br> 林大官人找到新科状元唐文献，行个见面礼后说：</br> “一年之前与唐朋友比试拳脚，我林泰来侥幸一招险胜。</br> 不想再见之日，唐朋友已然高中文魁，让我倾佩万分啊。”</br> 唐状元看了看老师赵用贤，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才是正确的。</br> 林泰来！听到这个名字，又确定没听错后，席间众人的心里顿时掀起了波澜。</br> 在场复古派的北方大佬们，比如兵部尚书张佳胤和左副都御史石星，怎么可能不知道林泰来这个名字。</br> 原来就是这个人，在南方把老盟主打得欲仙欲死！</br> 当朝三红人之首太仆寺少卿李植，前几天刚强力弹劾过“申家门客”，当然也知道林泰来这个名字。</br> 没想到这个人竟敢大摇大摆的出现在这里。</br> 今天就是前来打酱油看风向的礼部员外郎王之猷，不由得想起了十五妹说过的话——此人好名好色，喜欢用诗词踩人。</br> 看来十五妹判断的完全没错，林泰来出现在这里的目的，就是司马昭之心了。</br> 众人虽然各怀心思，但没人出面，都看向了这次雅集的发起人赵用贤。</br> 赵用贤对和申时行有关的人都没什么好感，毫不客气的开口道：</br> “你林某人不是武举解元么？这文坛雅集，本也不该是你来的地方。”</br> 林泰来看了眼体型肥胖的赵用贤，难怪挨廷杖时皮肉能被打脱落。</br> “其实在下并不是找你来的，在下只想拜见一下张大司马。”</br> 赵用贤讥讽道：“怎么？你想在下个月的武科会试上有所作为，所以想找大司马开恩？”</br> 林泰来沉住气说：“在下又怎么会为了一己之私，去烦扰贵人？</br> 在下只是为徐文长老先生的遭遇感到不公，所以想讨个公道。”</br> 藏身在人群里的董其昌感到，这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！</br> 在一年前的苏州文坛大会求志园雅集上，林泰来就是打着为戚少保讨公道的旗号，冲进来一通乱杀！</br> 但戚少保勉强能算是你林泰来的武学老师，你林泰来为戚少保讨公道情有可原。</br> 但徐文长与你林泰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，你林泰来又有什么资格为徐文长讨公道？
三月，初春。</br>南凰洲东部，一隅。</br>阴霾的天空，一片灰黑，透着沉重的压抑，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，墨浸了苍穹，晕染出云层。</br>云层叠嶂，彼此交融，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，伴随着隆隆的雷声。</br>好似神灵低吼，在人间回荡。</br>，。血色的雨水，带着悲凉，落下凡尘。</br>大地朦胧，有一座废墟的城池，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，毫无生气。</br>城内断壁残垣，万物枯败，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，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、碎肉，仿佛破碎的秋叶，无声凋零。</br>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，如今一片萧瑟。</br>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，此刻再无喧闹。</br>只剩下与碎肉、尘土、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，分不出彼此，触目惊心。</br>不远，一辆残缺的马车，深陷在泥泞中，满是哀落，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，挂在上面，随风飘摇。</br>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，充满了阴森诡异。</br>浑浊的双瞳，似乎残留一些怨念，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。</br>那里，趴着一道身影。</br>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，衣着残破，满是污垢，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。</br>少年眯着眼睛，一动不动，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，袭遍全身，渐渐带走他的体温。</br>可即便雨水落在脸上，他眼睛也不眨一下，鹰隼般冷冷的盯着远处。</br>顺着他目光望去，距离他七八丈远的位置，一只枯瘦的秃鹫，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，时而机警的观察四周。</br>似乎在这危险的废墟中，半点风吹草动，它就会瞬间腾空。</br>而少年如猎人一样，耐心的等待机会。</br>良久之后，机会到来，贪婪的秃鹫终于将它的头，完全没入野狗的腹腔内。</br>，，。，。</br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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