范纯仁听着司马光的叹息:“连尧夫也已经退缩了吗?”</br> 他的心就忍不住的软了下去,感觉很惭愧,仿佛欠了眼前之人很多很多一样。</br> 他就是这样的人。</br> 于是羞愧的低下头去,想要谢罪。</br> 就在话要出口的刹那,范纯仁想起了那日在文彦博府上,文彦博和他私底下说的话。</br>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。</br> 方才延和殿上,少主对他的勉励,也在他心中回转。</br> 乃父范仲淹的《岳阳楼记》文字,在心口跳动。</br> 居庙堂之上,则忧其民,处江湖之远,则忧其君!</br> 他如今,正居庙堂。</br> 岂能不忧百姓苍生?</br> 于是,范纯仁想起了,他从在河中、成都、庆州……</br> 这十余年所见的种种……</br> 民生之苦,超乎想象!</br> 百姓之难,无法形容!</br> 他再次吁出一口气,仿佛得到了勇气和鼓励。</br> “纯仁非是退缩……”范纯仁拱手说道:“只是实在不知,司马公想要做到哪一步?”</br> 这是问题的关键!</br> 也是范纯仁想要知道的事情。</br> 司马光坦然的回答:“当然是尽罢王安石诸般邪法,还天下苍生一个朗朗乾坤!”</br> 这是他毕生的追求。</br> 也是他拖着残躯活到现在的一切支撑。</br> 司马光想起富韩公临终,依然在苦苦哀求着大行皇帝,尽罢新法。</br> 想起了邵雍在临终时,连话都已经说不出来,一直用着眼睛看着他,满怀期望的模样。</br> 更想起了,上次和这次离开洛阳,来到汴京的时候,洛阳群贤相送时,那些多年好友,正人君子眼中饱含的期望。</br> 他不是一个人啊!</br> 他在为很多人活着!</br> 活着的目的,就是完成那些已去之人的夙愿。</br> 范纯仁叹息一声:“敢问明公,何谓王安石邪法?”</br> 司马光依旧坦诚的答道:“自然是那些病民、害国之法!若新法之中的法令,无病于民,无害于国,老夫岂会为难?!”</br> “可如今都堂上,却连一封求直言的诏书,也要阻拦也要拖延……”</br> 他看着范纯仁,叹道:“如今,彼辈尚敢这般以文字蒙蔽两宫,蛊惑圣君……”</br> “使上下之冤不能伸张,令内外之民不得发声……”</br> “往后,他们不知道还能做出怎样的事情!”</br> “尧夫一点也不担心吗?”司马光平静的看着范纯仁问道。</br> “司马公……”范纯仁拱手道:“纯仁,正是自地方而来……”</br> “地方情弊,也算略知一二,百姓之苦,也曾亲身感受,与之共患难、灾荒……”</br> 范家子弟,自幼受范仲淹熏陶。</br> 俸禄只留自用,余者尽数拿出来,捐与义庄、义学。</br> 范家的女儿,即使是嫁出了,在夫家也会勉力维持上下,同时在宗族建立义学,设立义田。</br> 这些年来,范纯仁辗转地方,每到一处,都遵循父亲教诲。</br> 他不止一次的,冒着被贬官罢黜的风险,开仓赈灾。</br> 也不止一次的,释放了一个又一个因为贫困而铤而走险,干犯国法,却又罪不至死的犯人。</br> 论起对基层的了解和熟悉,范纯仁自认为,自己可居当代前十。</br> 于是,他直接问道:“敢问明公……将兵法,算邪法吗?”</br> 司马光看着范纯仁。</br> 他悠悠叹道:“自然不算!”</br> “此乃文正公首倡善法,只是王安石用于邪道上,自侍武力,擅起边衅,祸国殃民!”</br> “当勒令诸将,谨守边界,不得生事!”</br> 范纯仁听着信了。</br> 因为司马光的人品道德,天下无双,范纯仁知道,他从不屑于撒谎。</br> 他现在既然这么说,那他也一定会这么做!</br> “那,免役法、青苗法呢?”范纯仁看着司马光问道。</br> “邪法!”司马光毫不犹豫,斩钉截铁的回答!</br> “王安石就是以这些法度,祸乱国家,殃及天下聚敛生利……”</br> 范纯仁的心跌入谷底。</br> 因为,他在地方上所见,并非如此啊!</br> 青苗法……只要减掉摊派、强迫,只以自愿借贷的话。</br> 荒年之中,可活民无数!</br> 二分年息,远比大户们九出十三归的利滚利要优惠无数倍!</br> 至于免役法……</br> 范纯仁想着免役法,就深深吸一口气,问道:“嘉佑年间,先父临终,犹以衙前害民而忧虑……”</br> 司马光点点头:“衙前害民不假……”</br> 这是举世公认的!</br> 连他当年也曾反复劝说朝廷改革衙前,减轻上等户负担!</br> “免役法,难道就不害民了?”</br> “与衙前相比,免役法害民尤甚!”司马光说到这里,就激动起来。</br> “衙前残民,只残上等户……”</br> “免役法害民,却害了所有人!”</br> “两害相权取其轻!”</br> 范纯仁叹道:“奈何衙前,破家灭门……”</br> 衙前的恐怖,只有经历过差役法时代的人才会知道。</br> 江南富庶之地,富户比较多,衙前的危害相对要小。</br> 可在北方的广大地区,特别是陕西、河东……</br> 大部分上等户,一旦被轮上衙前……破家都是好的,灭门者比比皆是。</br> 所以,很多人为了不服衙前。</br> 纷纷卖田卖屋,甚至举家流亡异乡!</br> 那些被抽到去服衙前的家庭,不知道有多少人家里的老父亲,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可以活着回来,直接就在家里上吊自杀。</br> 衙前就是这样的恐怖!</br> 一种只针对乡村户中少数人的苛政!</br> 于是,在一段时间,大宋的上等户变成了催命符!</br> 而偏偏,评定上等户的权利,属于地方上的形势户!</br> 所以,差役法的时代,是形势户们权力最大的时代。</br> 村中民户,但凡敢得罪这些人,就必然被评为上等户。</br> 然后等着破家灭门!</br> 司马光闭上眼睛,说道:“一家哭,何如一路哭?”</br> 这是范仲淹庆历新政时的话。</br> “如今天下,因免役法,人人皆要交钱!”</br> “大部分百姓本就无钱,却还是不得不每年交钱……”</br> 范纯仁叹道:“可纯仁在地方所见,并非如此……”</br> “青苗法虽有病民之处……”</br> “可只需去其强贷、摊派之利,则不失为良法……”</br> “至于免役法……韩相公如今正在主持役法检讨……”</br> “可以等一等,看看韩相公和都省的检讨结果再议……”</br> 司马光都被气笑了!</br> 王安石的法度,还有好的?</br> 特别是青苗法!?</br> 居然还有好?</br> 他看着范纯仁的模样,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,就像是第一次认识一般。</br> “尧夫,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?”</br> “青苗法害民残民,天下公认!”</br> “富韩公临终犹在言青苗害民!”</br> “邵尧夫(邵雍)在世时,屡屡言及地方青苗法害民!”</br> “难道他们都错了?”</br> 司马光都快被范纯仁气笑了。</br> “至于韩子华?”司马光毫不客气的说道:“他本就和王介甫,乃是一丘之貉!”</br> “如今,假惺惺的说什么役法检讨,以老夫之见,检讨到最后,除了摊派、克倍之外,不会有别的结果!”</br> 范纯仁却坚定的摇头:“不然!”</br> “某在都堂,亲见韩相公布置役法检讨……”</br> “还言及数月后,就要在京畿开始试行……”</br> “乡村户三等户以下,田产不足三十亩者,及家丁不足三人者,免役钱皆只取旧法五分……五等户以下,及田产不足二十亩者,或家丁不足二人者,则可免纳免役钱……”</br> 司马光冷笑起来:“昔年王介甫变动法度,亦是在京畿试行!”</br> “最初就连市易法,也都说‘与民不无不便’……”</br> “如今呢?”</br> “韩子华不可信!”司马光斩钉截铁的说道。</br> “可是,文太师,也会十日一闻役法检讨之事……”范纯仁叹了口气道:“司马公总不能连太师也信不过吧?”</br> “文宽夫早就被名利迷了眼睛!”司马光摇头:“哪里还值得信任?”</br> 文彦博要是可信,就不会托病不去都堂。</br> 假惺惺的说什么‘君实之见,就是某之见’。</br> 呵呵!</br> 范纯仁在这一刻,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。</br> 他想了起来。</br> 熙宁二年的政事堂上,那个一意孤行,根本听不见任何反对意见的王安石王介甫,似乎也是如此!</br> 那个时候,他似乎也是这样,苦口婆心的劝说王安石。</br> 但王安石根本听不见他的意见,甚至连缓一缓,慢慢来都不接受!</br> 范纯仁无奈的叹息一声,只能做最后的努力。</br> 他轻声道:“即使一切皆如公所言一般……”</br> “公如何说服两宫慈圣,如何让官家支持公呢?”</br> “子曰:鲁庄公之孝,其它可能也,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,是难能也!”</br> “又曰:父丧,三年不改父之道,谓之孝也!”</br> 司马光早就想好了。</br> 他笑了笑,道:“干父之蛊,有子,考无咎也!”</br> “父有弊而子救之,此乃继承父业,光大先帝美德之事,是成父之美!”</br> “汉文帝有肉刑之弊,景帝即位,当月便除肉刑,天下欢欣!”</br> “汉武帝,有盐铁、均输等害,昭帝即位,用贤良文学之法,尽改其弊,至今称颂!”</br> 司马光面朝大内方向拱手:“少主聪俊仁圣,必知于此!”</br> 司马光想着那日少主御笔所赐的文字。</br> 也想着少主在朝堂上看着他的眼神。</br> 他知道的,他是正义的。</br> 范纯仁听着,也看着司马光的样子。</br> 现在的司马光和当年的王安石开始重叠。</br> “又是一个拗相公!”范纯仁在心中绝望的叹息。</br> 抱歉,晚了点。</br> 这一章写写改改,不断的看司马光在这一时期的上书和文字,想要贴近他的想法。</br> 但始终难以贴近。</br> 我尽力了!</br> 司马牛的想法,实在无法揣测和猜度。</br> 他不是那种一般的偏执狂,而是会讲道理,但你说的他不听不听的那种偏执狂。</br> (本章完)</br> www.yetianlian.info。m.yetianlian.info
三月,初春。</br>南凰洲东部,一隅。</br>阴霾的天空,一片灰黑,透着沉重的压抑,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,墨浸了苍穹,晕染出云层。</br>云层叠嶂,彼此交融,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,伴随着隆隆的雷声。</br>好似神灵低吼,在人间回荡。</br>,。血色的雨水,带着悲凉,落下凡尘。</br>大地朦胧,有一座废墟的城池,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,毫无生气。</br>城内断壁残垣,万物枯败,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,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、碎肉,仿佛破碎的秋叶,无声凋零。</br>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,如今一片萧瑟。</br>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,此刻再无喧闹。</br>只剩下与碎肉、尘土、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,分不出彼此,触目惊心。</br>不远,一辆残缺的马车,深陷在泥泞中,满是哀落,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,挂在上面,随风飘摇。</br>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,充满了阴森诡异。</br>浑浊的双瞳,似乎残留一些怨念,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。</br>那里,趴着一道身影。</br>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,衣着残破,满是污垢,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。</br>少年眯着眼睛,一动不动,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,袭遍全身,渐渐带走他的体温。</br>可即便雨水落在脸上,他眼睛也不眨一下,鹰隼般冷冷的盯着远处。</br>顺着他目光望去,距离他七八丈远的位置,一只枯瘦的秃鹫,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,时而机警的观察四周。</br>似乎在这危险的废墟中,半点风吹草动,它就会瞬间腾空。</br>而少年如猎人一样,耐心的等待机会。</br>良久之后,机会到来,贪婪的秃鹫终于将它的头,完全没入野狗的腹腔内。</br>,,。,。</br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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