蔡京恭身一拜，就欲要开始说话。</br> 赵煦却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情，抬手道：“卿稍等片刻……”</br> 蔡京恭身而立。</br> 赵煦则对着一直坐在原地，一动不动的吕希哲笑了一声：“吕说书……”</br> 吕希哲原本吃瓜吃的好好的，忽然被点名，当即惊了一下，立刻起身：“陛下……”</br> “今日起居郎未能随行，卿且担任今日的会议记录吧！”</br> “且先将，方才朕与诸位爱卿，所言所说，皆记录下来……”</br> 吕希哲楞了一下，然后迅速拜道：“诺！”</br> 他就要退下去，准备担任记录员。</br> 赵煦却叫住他：“且稍等，今日朕与诸卿议事，有几个原则，卿且记住！”</br> 吕希哲抬起头来。</br> 赵煦对他道：“其一：所有言行，皆当原话记录，不可修饰，更不得润色！”</br> 大宋文官士大夫们，就是这一点不好。</br> 喜欢春秋笔法，爱为尊者讳。</br> 于是起居舍人和起居郎的记录，都是刻意美化过、润色过的。</br> 搞得皇帝好像天天在和大臣拽文言文。</br> 可仔细想想都知道，文言文是需要阅读理解的。</br> 士大夫自己写文章，尚且需要再三斟酌、润色。</br> 皇帝和大臣哪里可能天天在那里互相引经据典？出口成章？</br> 同时，这样的记录方式，也很容易给后人，无限的操作空间。</br>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，他的父皇的实录，就修了两次。</br> 有两个完全不同的版本，记录着两個截然不同的神宗朝。</br> 而赵煦在现代，甚至知道，还有第三个版本。</br> 南渡后的完颜构，将一切锅，都甩给了王安石、章惇。</br> 认为就是他们，让大宋灭亡！</br> 换而言之，就是暗戳戳的说，是赵煦和他的父皇，导致的大宋灭亡！</br> 呸！</br> 赵佶家自己拉翔不出怪茅坑！</br> “其二，今日御前之言，无论对错，都要完整记录！”</br> “其三，议事结束之后，卿要带人，摘抄出一个议事纪要送朕御前，再誊抄副本后发给所有参与大臣，要人人签押！”</br> 这就是要利用这次议事，打造一个围绕着他而存在的政治集团了。</br> 吕希哲恭身而拜：“臣遵旨！”</br> 于是，他趋步而退，推到了殿中一侧的屏风后。</br> 冯景已经带着人，在这里给他准备好了笔墨纸砚。</br> 吕希哲端坐下来，提笔开始写。</br> 他记忆力很好！写字也很快！</br> 不过一刻钟，他就已经根据自己的记忆，将刚刚吃瓜时听到的对话，记录到纸上。</br> 然后，他从屏风中站起来。</br> 捧着手中已经记录好的议事对话，呈到君前。</br> 赵煦却摇摇头：“朕就不看了……”</br> “诸位爱卿看一看吧……”</br> “没有异议，就让开封府开始介绍……”</br> “诺！”</br> 于是，相关记录，被送到了文臣们手上。</br> 从邓润甫开始，一个个传阅下去。</br> 最后甚至让伴读和种建中兄弟，也看了一遍。</br> 这就让这些人受宠若惊了。</br> 因为这意味着，官家允许他们也参与，允许他们也签押。</br> 这等于将他们在御前的地位，拔高到了和经筵官们同等的水平。</br> 这就太夸张了！</br> 要知道经筵官们，每一个都来头不小。</br> 哪怕是寄禄官最低的程颐，也是京官，而且程颐是当代大儒，自带光环。</br> 他们呢？</br> 今天之前，谁知道他们是谁？</br> 于是呼吸急促，于是心情激动，以至于有些人连看都不敢看，直接就传给了下一个人。</br> 等到所有人都传阅完，赵煦就让吕希哲将文字收起来，然后让他继续回去，担任记录员。</br> 为了防止吕希哲记录不过来。</br> 赵煦还打发了章持去帮忙——章持写字是很快的。</br> 一切准备工作完成，赵煦就对蔡京道：“开封府，可以开始了！”</br> 蔡京躬身一拜，然后就道：“奏知陛下……汴京城，自祖宗以来，象天设都，乃欲法汉唐之美，于是，循先王之制，于京师畦分棋布，本欲闾巷皆中绳墨，使坊有庸，庸有门，逮亡奸伪，无所容足也！而朝廷官寺、民居市区，亦互不相参……”</br> 所有文臣听着，都是心向神往。</br> 汉唐城市，那种官民分离，商业区和居民区隔离，而发展出来的所谓‘百千家似围棋局，十二街如种菜畦’的城市格局，就像三代之治、井田制度一样，属于文人士大夫们心中的理想国。</br> 同时也是他们认为，解决如今大宋城市之中治安败坏，偷盗杀人层出不穷的痼疾的良药。</br> 奈何……</br> 历代士大夫们孜孜以求，却总是无法恢复。</br> 就像他们，永远也回不到上古社会，看不到井田制度一般。</br> 赵煦微笑着问道：“那为何，祖宗之制不能落实？”</br> 蔡京低下头去。</br> 他是个聪明至极的人，更是个记忆力极好的人。</br> 汴京城的事情，在他脑子里就像一本书一样。</br> 他轻声道：“奏知陛下，此事……说来话长……”</br> “自隋以来，汴京就已因工商之事，而闻名天下了……”</br> “至唐代，汴京工商越发兴盛……”</br> “唐人诗云：水门向晚茶商闹，桥事通宵酒客行，又云：草市迎江货，津桥税海商……”</br> “五代之后，汴京城坊市墙垣就已不复存在……”</br> “至迟在后汉时，汴京宵禁制度，也已然不复存在……”</br> 这是商品经济发展的必然趋势。</br> 先是汉唐的坊市制度崩溃，原本限定在一个区域经商的商贾，从坊市的墙垣挣脱出来，满城开店铺。</br> 然后是里坊制度崩溃。</br> 宵禁不复存在，百姓开始通宵达旦的享受起夜生活和娱乐。</br> 赵煦问道：“开封府可知缘何如此？”</br> 蔡京答道：“人口……”</br> “后周时，汴京就已有数十万之军民……而城池狭窄，城中军民，只能不断的在城中各地建屋而居……”</br> “而汴京人多事多，五代又战乱频发，于是，民居常常走火，大火一起，燃遍全城者比比皆是……”</br> “火灾之后，一切都不复存在……”</br> “五代乱局之下，也无人来管……”</br> “及至太祖定鼎，坊市墙垣及里坊墙垣，皆已不复存在。城中狭窄，更有百姓，广城墙而为屋……”</br> 嗯，城市住不下了，就住到城外去了，在城市之外，形成了新的城市。</br> 于是，汴京就有内城和外城之分。</br> “正是因此，太祖方才起念迁都洛阳或者长安……”</br> “奈何，洛阳、长安，皆已凋敝，宫室残缺、城墙毁坏，百姓流散……”</br> 蔡京说道这里，迅速的跳过这个略带禁忌的话题，接着道：“及至太宗、真庙，天下渐定，四方之民，皆来京城……”</br> “于是，京城之人，日渐增多，迄今，已达百万之众！”</br> “仁庙时，东南岁运漕粮六百万石，方足京城之用……如今，岁以八百万石，尤且不足！”</br> 等蔡京说完，整个宝津楼的三楼，都是一片沉寂。</br> 绝大部分人，还是第一次知道，汴京城是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？</br> 它不是一天，两天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。</br> 而是持续了数百年的发展、变化！</br> 吕大防听完，也是叹了一声，道：“臣曾知成都，今日成都大抵与汴京相同……”</br> 成都和汴京一样，都是里坊崩溃，宵禁崩溃，城市人口不断飙升的城市。</br> 范纯仁也叹息一声：“河中府、京兆府，亦然……”</br> 伴读里的吕好问轻声道：“臣从祖父，曾居扬州，扬州亦然……”</br> 程颐回忆起洛阳城，低下头去，洛阳也是如此。</br> 这正是现在大宋的社会缩影。</br> 城市日渐吸附人口，城郭户群体不断壮大。</br> 现在已经有接近三成的户口，属于城市人口。</br> 同时，城郭户们每年交的免行钱和免役钱，占天下岁入的三成。</br> 他们还向大宋贡献了大量商税。</br> 在事实上，城市工商业已经成为了大宋王朝的经济支柱之一。</br> 经济基础，决定上层建筑。</br> 当一个王朝超过三成的岁入，来自于城市的时候。</br> 这个王朝自然会形成一个有利于工商业发展的基础。</br> 因为，孔方兄，会让哪怕再顽固的士大夫和皇帝，都选择默认这个形势。</br> 而赵煦，现在赵官家们里的异类。</br> 他对他上上辈子，心心念念想要恢复的小农社会，已经没有任何眷恋和依恋。</br> 他现在恨不得，大宋一夜之间点出重商主义的国策。</br> 然后……布武天下，殖民四海！</br> 可惜，这种事情急不得。</br> 他得先让士大夫和勋贵们，吃饱喝足，尝到最好的甜头。</br> 就像他在现代看过的一个电视剧上说的那样。</br> 只有先喂饱了官员权贵，才能有可能让老百姓吃饱。</br> 不然……</br> 心中虽然是这样想的，但嘴上，赵煦却是痛心不已。</br> “先王之制，祖宗之法，何其美矣！”他叹息着说着。</br> “今日之汴京城，那里还有什么畦分棋布之像……”</br> 不客气的说，现在的汴京城，除了以御街为主的主干道外，剩下的地方，都是一堆堆的违章建筑。</br> 交通堵塞，是汴京城最常见的事情。</br> 以至于，现在的汴京城，甚至已经有专责交通疏导和交通指挥的官差。</br> 听着赵煦的叹息，群臣纷纷拜道：“臣等死罪！”
三月，初春。</br>南凰洲东部，一隅。</br>阴霾的天空，一片灰黑，透着沉重的压抑，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，墨浸了苍穹，晕染出云层。</br>云层叠嶂，彼此交融，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，伴随着隆隆的雷声。</br>好似神灵低吼，在人间回荡。</br>，。血色的雨水，带着悲凉，落下凡尘。</br>大地朦胧，有一座废墟的城池，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，毫无生气。</br>城内断壁残垣，万物枯败，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，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、碎肉，仿佛破碎的秋叶，无声凋零。</br>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，如今一片萧瑟。</br>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，此刻再无喧闹。</br>只剩下与碎肉、尘土、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，分不出彼此，触目惊心。</br>不远，一辆残缺的马车，深陷在泥泞中，满是哀落，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，挂在上面，随风飘摇。</br>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，充满了阴森诡异。</br>浑浊的双瞳，似乎残留一些怨念，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。</br>那里，趴着一道身影。</br>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，衣着残破，满是污垢，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。</br>少年眯着眼睛，一动不动，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，袭遍全身，渐渐带走他的体温。</br>可即便雨水落在脸上，他眼睛也不眨一下，鹰隼般冷冷的盯着远处。</br>顺着他目光望去，距离他七八丈远的位置，一只枯瘦的秃鹫，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，时而机警的观察四周。</br>似乎在这危险的废墟中，半点风吹草动，它就会瞬间腾空。</br>而少年如猎人一样，耐心的等待机会。</br>良久之后，机会到来，贪婪的秃鹫终于将它的头，完全没入野狗的腹腔内。</br>，，。，。</br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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