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马光和刑恕在都堂外长谈的事情,自然很快就传到了赵煦耳中。</br> “司马公和刑恕都谈了些什么?”赵煦问着来报告的冯景。</br> “不知。”冯景摇头。</br> “哦!”赵煦点点头,也没有放在心上。</br> 这种小事,他不会关心的。</br> “对了。”赵煦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情,他看向冯景,问道:“江宁府那边,有什么消息没有?”</br> 冯景楞了一下,低下头去,走到赵煦跟前低声说道:“奏知大家,臣在御厨听人说,前些时日,江宁府走马承受公事曾经上报了,前宰相、司空、荆国公和其弟江宁知府,于寒食节一起出门踏青、祭祖,并在江宁召集诗会的事情。”</br> 赵煦眉毛跳了跳。</br> 不对啊!</br> 在他的上上辈子,这个时候的王安石,应该卧病在床,命不久矣了。</br> 什么情况?</br> 仔细想了想,赵煦就释然了。</br> 他的上上辈子,进入元祐元年后的王安石,陷入了他人生最灰暗的时刻。</br> 先是元丰八年的科举,废除了用《三经新义》取士的政策。</br> 进入元祐元年,司马光、吕公著更是开始主张,恢复诗赋取士。</br> 而在朝堂上,所有支持新法的大臣,哪怕是中立派也被全部逐出朝堂(新党内讧是原因之一)。</br> 即使蔡京这样,看到风向不对,想要改换门户,向司马光积极靠拢的人,也被旧党大臣安上了无数帽子,然后一脚踹出了朝堂。</br> 最致命的一击,来自于闰二月。</br> 罢废免役法,恢复差役法。</br> 据说,王安石听到这个消息后,整個人都崩溃了。</br> 他和身边的人,反复确认了消息的准确性后,无比沮丧,反复自言自语:连这个也要废除吗?</br> 他的意志随之迅速崩溃,一个多月后,就陷入弥留。</br> 元祐元年四月癸巳(初六),卒于江宁,享年六十四岁。</br> 但现在?</br> 恐怕人家还能有闲情雅致,坐看汴京朝堂上的笑话。</br> 六十四岁的王安石,只要意志不跨,以他的身体情况,搞不好能活到赵煦亲政。</br> 这就让赵煦有些麻瓜了。</br> 因为,他本来还想着,等王安石去世后,将荆公新学的解释权也搞到手里呢。</br> 如今,这个计划恐怕得无限期向后推了。</br> 没办法!</br> 儒家的思想就是这样的。</br> 人活着,就没办法歪曲、断章取义。</br> 因为别人可能会跳起来反驳。</br> 赵煦总不能厚着脸皮说:王安石懂什么荆公新学吧?</br> 冯景观察着赵煦的神色,小心翼翼的继续说道:“另外,臣还在御厨听人说,似乎荆国公的长孙,如今被章相公征辟为广西经略使司衙门的都总管机宜文字。”</br> 赵煦听着,眼睛亮了起来。</br> 王安石有两子两女,可惜的是,最被他看好的长子王雱早逝,次子王旁虽然活着,却是行尸走肉——他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,病情时好时坏。</br> 王雱只有一个女儿,嫁给了吕嘉问的儿子。</br> 王雱死后无嗣,所以过继了王安礼的孙子为子,继承王家香火。</br> “是王棣吗?”赵煦喃喃自语着。</br> 冯景心里一咯噔,立刻低下头去:“是。”</br> 心中,无数浪花在翻滚。</br> 大家连王安石的孙子的名字都知道的吗?</br> 谁告诉他的?</br> 只能有一个答案——先帝!</br> 嘶!</br> 冯景倒吸了一口凉气。</br> 想想也是,先帝既然和大家嘱托了那么多事情。</br> 怎么可能不交代一下,对王安石这位元老宰相的安排?</br> 肯定有,也必然有。</br> 先帝的嘱托、交代和安排,加上这位陛下少年早成、聪俊、沉稳的性子。</br> 冯景已经不敢继续想了。</br> 他微微抬头,就只看到了,那位少年天子在微笑的看着他。</br> 仿佛在说:冯景啊,朕信得过汝吧?</br> 冯景的表情,瞬间变得极为精彩,他赶紧低下头去,说道:“大家,臣去御厨为您取些点心来。”</br> 赵煦微笑着点头。</br> 对冯景的忠诚,他是信任的。</br> 现在在考验的,就是他的胆量了。</br> 他身边的近臣,心理素质必须要过硬。不能别人随便诈唬两句,就露出马脚。</br> ……</br> 隔日,辛未(十四)。</br> 赵煦一大早来到了保慈宫,给向太后问了安后,向太后见了赵煦,非常高兴,拉着他坐了下来,吩咐左右取来了点心。</br> 母子两吃着点心,说着些宫中的琐事。</br> 等时机差不多成熟了,赵煦就开口道:“母后,儿臣今日来保慈宫,是想和母后借一个人。”</br> 向太后一听,就温柔的问道:“六哥想借谁?”</br> “提举汴京水磨务严守懃!”赵煦轻声答道。</br> 严守懃,本是向太后身边的内臣,赵煦即位后论功行赏,外放为汴京水磨务的提举内臣。</br> 如今,差不多已在水磨务任职一年了。</br> 同时,此人深度参与了赵煦很多事情。</br> 他和石得一、李宪、梁从政都建立了不错的关系。</br> 向太后一听,顿时好奇起来:“六哥要严守懃作甚?”</br> 赵煦道:“成都府路诸州,榷茶、榷盐都出了问题,儿想着从大内内臣之中选一个精明、能干的内臣过去,出任提点成都府盐、茶公事,整顿当地榷茶、榷盐。”</br> “思来想去,儿觉得,还是母后身边的人最合适。”</br> 在大宋,内臣经常出任地方监司,特别是经济、军事方面的提点官。</br> 皇帝也通常在这方面更信任内臣。</br> 因为内臣的生死,皇帝一言可决。</br> 在大宋,天下州郡监官(矿场、都作院、织造院以及地方榷官)基本内臣和文臣是对半开的。</br> 很多重要的场、冶职务,内臣是长期把持的。</br> 向太后笑起来:“严守懃的资序不够吧?”</br> “权发遣就可以了。”赵煦说道:“况且,他此去也只是去平息成都府路的弊案的。”</br> “一年半载后,就可以回京,其他事情,还是该交给文臣去做。”</br> 向太后这才点头,道:“既然六哥想好了,那就依六哥的意思办吧。”</br> “母后这就给严守懃下诏,让他将汴京水磨务的差遣卸下来,等交接好了,再到六哥面前请旨听训。”</br> “多谢母后!”赵煦高兴起来。</br> 严守懃,现在名义上是向太后的人,实际上却已经主动靠拢了他。</br> 算是赵煦手头现在用的比较顺手的人了。</br> 最紧要的是——严守懃懂技术啊,尤其是懂水力和茶叶相关的技术</br> 他在水磨务那边的工作就证明了这一点。</br> 汴京水磨务,从名字看就知道了,是控制、掌握汴京城一系列盈利性的水力磨坊的机构。</br> 而水力磨坊,是大宋技术比较先进的部门。</br> 著名的元祐浑运仪,就大量运用了,来自水磨务的成熟技术。</br> 这是因为,水磨务的那些水力磨坊最重要的用途,不是春谷、磨麦。</br> 而是——将茶叶磨成粉末。</br> 这是一项要求很高的技术活。</br> 严守懃在水磨务做的很不错!</br> 这证明了他既懂茶叶,也懂技术。</br> 赵煦也不断通过石得一,给严守懃下指令,要求他在水磨务内部进行改革和技术变革。</br> 他同样做的很好。</br> 如今,严守懃正在配合苏颂主持下的‘元祐浑运仪’研发工作。</br> 说老实话,错非是无人可用了。</br> 赵煦恐怕不会想到调严守懃去成都给韩阶擦屁股。</br> 但没有办法!</br> 他现在手里头能用的,就那么些人。</br> 适合去成都做这个事情的,他信得过的就那么几个。</br> 数来数去,严守懃最合适。</br> 向太后伸手摸了摸赵煦的头,问道:“这么说来,六哥已经想好了,怎么处置韩阶一案?”</br> 赵煦颔首:“回禀母后,儿有些不太成熟的想法,请母后斧正。”</br> 向太后坐直了身体,微笑着问道:“六哥说说看。”</br> “常平官韩阶,是左相之孙,宰相之孙,应该给个体面。”</br> “不如,朝廷下诏,责训一番,处以勒停或冲替,并左相带回家中,好生教训?”</br> 所谓勒停,就是类似免职的处分,冲替则是贬官的处分。</br> 这基本上就相当于板子高高举起,轻轻放下。</br> 表示——朕处罚了哦,大家引以为戒,回去罚酒三杯,下不为例哈。</br> 当然了,基本上,韩阶的仕途算是毁了。</br> 因为勒停也好,冲替也罢,都是要写到韩阶的告身和脚色上去的,也会在吏部和都堂那边留下记录。</br> 而大宋官制,被勒停、冲替的官员,除非有天子特旨,不然的话,磨勘都是要加年限的。</br> 别人五年,曾被勒停、冲替过的官员可能就要七年。</br> 向太后对此很是满意,点头道:“六哥想的是。”</br> “正该如此!”</br> 优遇宰臣,这可是祖宗制度,若连宰相家的孙子,都要和一般人一样受审。</br> 那么,士大夫体面何在?</br> “那提刑官郭燍呢?”向太后问道。</br> 赵煦答道:“若查实了,郭燍确实包庇,并联合他人欺瞒朝廷,自当下大理寺。”</br> “其他相关人等,也当依律处断。”</br> 这就是封建王朝的现实。</br> 宰执家的衙内,犯了错,也有大人帮忙擦屁股,就连皇帝也会帮着打掩护。</br> 没有靠山背景的人,若也跟着瞎胡闹,出了事情,板子打下来,那就是专打这种人的屁股。</br> 就像西游记里写的一样。</br> 有靠山的妖怪,就算吃光了一国的人,那也是菩萨、佛祖、神仙的乖宝宝。</br> 了不起带回去家法教训。</br> 可若是那等没有靠山背景的妖怪,咋咋呼呼,搞不清楚自己的定位,非要出来丢人现眼。</br> 那就别怪金箍棒下不得好死!</br> 向太后听着赵煦的话,非常满意:“六哥所言,母后以为甚好。”</br> 说着,她就想了想,想起了一个事情,然后问道:“六哥,母后听人说,前些时日,六哥在开封府中曾与左右大臣有约?”</br> 赵煦点点头:“是有这个事情。”</br> “母后可是觉得儿做的不妥?”他抬起头,看向向太后。</br> 向太后笑起来,抓着赵煦的手,道:“母后自然是支持六哥的!”</br> “六哥做的也很好。”</br> “与大臣约法,自我约束,不以一己之私欲,而加天下之赋税……”</br> “此乃先王之教!”</br> 对向太后来说,开封府里传出的那些事情,她听说了以后是很开心的。</br> 太皇太后也很高兴。</br> 这都是给她们长脸的事情。</br> 说明了她们两个教育、抚养的好!</br> 朝臣们就更不用说了,最近几日,都堂宰执、六部大臣纷纷上书称颂。</br> 司马光、吕公著更是在上书文字里,极力称赞,都说大宋出了圣君,两宫慈圣功不可没。</br> 于是,甚至有人提议给她和太皇太后上尊号了。</br> 只是……</br> 向太后看着赵煦的小脸,轻声道:“六哥也该注意一下,宫中其他人的想法。”</br> 这个孩子和群臣约法,以后宫中用度、开支、耗用,皆以市价市之。</br> 宫里面的好多妃嫔,现在都在阴阳怪气。</br> 仁庙的那几个还好,只是私底下说几句。</br> 先帝的那些妃嫔,可就是公开非议了,说什么的都有。</br> 皇太妃朱氏,甚至都来她面前告过状了。</br> “此外,天下州郡官府里,恐怕也会有些非议。”</br> 这很自然,天子和大臣约法,不止限制自身,也誓言要限制地方官府的开支。</br> 尤其是要重点限制地方官的征税权。</br> 要将之收归中枢,未来要让都堂来核准地方新征赋税。</br> 现在虽然还没有听到什么议论。</br> 但可以想象,地方州郡官员,会在下面骂娘。</br> 赵煦听着,却是笑起来:“母后放心好了。”</br> “儿觉得,宫中妃嫔,无论是仁庙还是皇考所遗,都是会体谅儿和社稷的。”</br> “儿也会注意安抚她们的。”</br> 宫里面的妃嫔们,在背后嚼舌头根?</br> 说老实说,赵煦不在乎。</br> 她们现在可没地方去吹枕头风!</br> 无非不过败犬的哀嚎罢了。</br> 当然,赵煦也会做做样子,多给些赏赐安抚。</br> 免得有人想不开,跑去景灵宫哭庙。</br> “至于州郡官员?”赵煦咧嘴一笑:“儿以为,士大夫们都是公忠体国的!也都是以范文正公为楷模的!”</br> 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。”</br> “若有人连这样的事情都受不了,非议朝政,诽谤君父……”赵煦看着向太后:“那朝廷法度可不是摆设!”</br> 在这个事情上,赵煦很清楚的。</br> 州郡官员里或许有牢骚,但绝对没有人敢对抗中枢!</br> 实在有人不服气?</br> 爱干干,不干滚!</br> 这个官你不做,汴京城的吏部那边排队等一个差遣的人,有的是!
三月,初春。</br>南凰洲东部,一隅。</br>阴霾的天空,一片灰黑,透着沉重的压抑,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,墨浸了苍穹,晕染出云层。</br>云层叠嶂,彼此交融,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,伴随着隆隆的雷声。</br>好似神灵低吼,在人间回荡。</br>,。血色的雨水,带着悲凉,落下凡尘。</br>大地朦胧,有一座废墟的城池,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,毫无生气。</br>城内断壁残垣,万物枯败,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,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、碎肉,仿佛破碎的秋叶,无声凋零。</br>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,如今一片萧瑟。</br>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,此刻再无喧闹。</br>只剩下与碎肉、尘土、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,分不出彼此,触目惊心。</br>不远,一辆残缺的马车,深陷在泥泞中,满是哀落,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,挂在上面,随风飘摇。</br>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,充满了阴森诡异。</br>浑浊的双瞳,似乎残留一些怨念,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。</br>那里,趴着一道身影。</br>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,衣着残破,满是污垢,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。</br>少年眯着眼睛,一动不动,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,袭遍全身,渐渐带走他的体温。</br>可即便雨水落在脸上,他眼睛也不眨一下,鹰隼般冷冷的盯着远处。</br>顺着他目光望去,距离他七八丈远的位置,一只枯瘦的秃鹫,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,时而机警的观察四周。</br>似乎在这危险的废墟中,半点风吹草动,它就会瞬间腾空。</br>而少年如猎人一样,耐心的等待机会。</br>良久之后,机会到来,贪婪的秃鹫终于将它的头,完全没入野狗的腹腔内。</br>,,。,。</br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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