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惇注视着那个被人抬到了他面前的老人。</br> 花白的须发下,是一张枯瘦的老脸,一双眼睛无神的看着周围的一切,身上穿着的甲胄,已经证明了此人在交趾军中的身份。</br> “这就是伪太尉李常杰?”章惇问道。</br> 狄咏答道:“奏知相公,末将已经带了多名交贼将官看过了,确认无误,此贼便是交趾伪太尉,贼首李常杰!”</br> 章惇慢慢的握紧拳头,让自己强行冷静下来。</br> 李常杰!</br> 先帝曾深恨的名字。</br> 也是当今官家,点名要的人。</br> 现在,他落到了自己手中!</br> 这是大功!</br> 能超越这个功劳的,恐怕就只有攻下升龙府,灭亡交趾了。</br> “押下去,好生看管,不可让其死了!”m.biqubao.com</br> 这个人不能就这么杀了。</br> 得带回去,带到邕州城,千刀万剐,用他的血肉祭奠十年前死难的邕州军民!</br> 不止如此,他的首级,还要被送去钦州、廉州、思琅州、广源州、门州等地巡回展示。</br> 最后,送去汴京,送到太庙之中,陈列于先帝神灵之前,以此告慰先帝。</br> 这是官家给他的册子里,对李常杰的处置办法。</br> 无论死活,都要这样走一遭。</br> 最好是活的。</br> 现在,李常杰活着落入了他的手中。</br> 官家交代的任务,得以圆满!</br> “诺!”狄咏躬身再拜。</br> 便有着左右扈从,将李常杰带了下去。</br> 待狄咏也退下,章惇深深吁出一口气来。</br> 现在,他在这广西就剩下最后一個任务了——逼降交趾,签订和约。</br> ……</br> 李常宪气喘吁吁的靠在山峡的一侧岩石上,此时,他的身边已经只剩下不到三百多的残兵败将。</br> 其他人,或许死在逃跑的路上,也或许早早的掉队了。</br> 没办法!</br> 主力败的太快了。</br> 以至于,他这边刚刚行动不久,中军就已经完全溃散。</br> 宋军骑兵迅速投入战场,开始追击。</br> 但也正是因此,才给了他机会。</br> 混乱的战场,让他抓住了机会。</br> 三千麻令兵,组成了一个拳头,打开了一个破口。</br> 然后迅速的钻了过去。</br> 在这个过程中,他们付出了一些代价,但还在接受范围。</br> 但很快的,李常宪和他的部队就发现,突围只是一个开始。</br> 由于害怕被宋军骑兵撵上,李常宪的部队,在突围后立刻就脱掉了自己的一切甲胄。</br> 好多人连手中的武器也一并丢了。</br> 两千多人,毫无秩序的沿着崎岖的山路,向南狂奔。</br> 很快他们就发现,自己错的很离谱。</br> 首先,崎岖的山路、复杂的地形、陌生的环境,让他们很快就找不到方向。</br> 而山路两侧的山林里,时不时的会冒出一些三五十人一队的弓手,这些弓手总是埋伏在山路两侧,居高临下对着李常宪的部队射冷箭。</br> 李常宪没有办法。</br> 为了逃命,只能不顾一切的向前冲。</br> 于是,两三个时辰的时间。</br> 李常宪的部队,就剩下了身边这么一点人。</br> 此时,太阳开始西垂,很快就要到傍晚了。</br> 李常宪和他的部队,又渴又饿,早上吃的那点肉已经完全消化了。</br> 随身携带的干粮,早就在一路逃奔的路上不知道掉在了什么地方。</br> 所有人都是蓬头垢面,狼狈不堪,体力更是几乎被耗尽,所有人的腿肚子都在抽筋。</br> 于是,当他们沿着山路,跑到这个山峡时,就已经没有人想再跑了。</br> 直到此刻,李常宪才明白,为何自古以来,突围始终是军队的大忌。</br> 因为危险不仅仅来源于突围的过程,也在突围之后的路上。</br> 敌军只需要稍微追击,哪怕只有几十个人,也可以让一支大军,在逃跑的过程中彻底崩溃。</br> 而人的体力是有限的。</br> 像他们这样,已经耗尽了体力的人,即使有数百人,但追兵只要有个三五十,也足以将他们全数斩杀!</br> 这样想着,李常宪就舔了舔干涸的嘴唇,勉力支撑起身体。</br> “我们已经跑了数十里!”李常宪说道:“再有数十里,就能看到富良江了。”</br> “大家加把劲,明天天亮之前,走到富良江,我们就安全了。”</br> 但没有人响应他。</br> 所有人都和一滩烂泥一样,在原地一动不动。</br> 他们已经跑到虚脱了。</br> 现在,身体开始发冷,肚子在饥饿,双腿都在打摆子。</br> 没有人愿意再动。</br> 至于追兵?</br> 追到就追到吧。</br> 累了,毁灭吧!</br> 这是所有士兵内心的想法。</br> 他们甚至开始认为,在一开始就不该跑。</br> 老老实实的原地投降不好吗?</br> 李常宪看着这些已经完全失去了斗志和意志的士兵,他也是叹息一声。</br> 于是,不再理会这些人,他拄着自己手里的刀剑,拖着已经疲惫的身体,踉踉跄跄的向着南方走去。</br> 他还有使命!</br> 兄长用命给他争取了一个回到升龙府,警告朝野的任务。</br> 为了大越国的存续,他必须完成这个使命。</br> 看着李常宪的模样,十来个已经跟随了李常宪数年的亲兵,也支撑起身体,默默的跟了上去。</br> 其他人在原地躺着,一动不动的注视着这些人。</br> 他们的眼中毫无波动。</br> 李常宪慢慢的走出狭长的山路。</br> 然后,他就看到了,在山路的另一边,一条溪流之旁,数百名戴着范阳笠的宋军士兵,正在坐在溪流前的草地上,静静的等着他们。</br> 李常宪叹了口气。</br> 他看向那些宋军士兵。</br> 他清楚,这些人恐怕早就在这里等着他了。</br> 甚至已经在这里等了他很久了。</br> 他身边的士兵,看到这个场景,一个接一个的丢下了手中的武器。</br> 李常宪苦笑一声,面朝南方,那富良江的方向。</br> 他跪下来,郑重的拜了三拜。</br> “陛下,罪臣有负陛下重托!”</br> 于是,拔起自己手中的剑,对准脖子用力一割,鲜血喷涌而出。</br> ……</br> 田仕儒静静的站在溪流旁,看着那个交趾大将,面南自刎。</br> 他没有干预,只是静静的看着。</br> 武臣战败自刎,在田仕儒眼中,这是一个武臣应有的体面。</br> 应该允许他体面的结束自己的生命。</br> 直到对方的身体栽倒在地,田仕儒才轻轻挥手,他的思州兵旋即倘过了这条浅浅的溪流。</br> 他们脚上绑着绑腿,被清冷的溪水打湿。</br> 田仕儒静静的看着,心中却是感慨万千。</br> 思州兵,本就是善于攀山越岭的山地兵。</br> 如今,有了绑腿的加持后,思州兵翻山越岭如履平地。</br> 于是,仅仅是数百人追击,就抢在前面,截断了交趾人的生路。</br> 这一路上,他已经至少射杀、俘虏交趾兵上千人。</br> 而自身的损失微乎其微。</br> 而且大部分都是非战斗损失——这些交趾人在突围后,就只想前跑。</br> 他们根本就没有组织过任何抵抗。</br> 就是向南跑而已。</br> ……</br> 黄昏之后,战场开始平静。</br> 宋军骑兵,巡弋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。</br> 到处都是尸骸。</br> 大部分都是在溃逃过程中,因为种种意外而死的死者。</br> 这些尸体的首级,都已经被砍了下来。</br> 宋军正在美滋滋的开始统计各部斩首数量。</br> 这些可都是钱!</br> 而在远方,曾经的交趾营垒。</br> 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现成的战俘营。</br> 交趾俘虏们,现在无比乖巧的坐在这些营垒中。</br> 所有人都耷拉着脑袋,垂头丧气。</br> 他们是幸运的!</br> 若是在过去,这些人,几乎都逃不了宋军一刀的下场。</br> 因为只有死人脑袋才能换钱。</br> 但在现在,这些人价值甚至比他们变成了脑袋还要高。</br> 都是青壮,都是强有力的成年人。</br> 土司们喜得眉开眼笑。</br> 据说,已经有不少土司,准备好了黄金、白银,就等着买下这些俘虏。</br> ……</br> 章惇在战斗结束后的当天下午,就在燕辰的御龙直护卫下,押着李常杰开始北返。</br> 其他事情,他全权委托给了狄咏。</br> 章惇之所以走的这么急,是因为高遵惠、吕嘉问,已经公开的不避人的,将那些俘虏的交趾战俘叫卖了。</br> 年龄三十岁以下、没有残疾的健壮男子,每一个叫价都在五贯以上!</br> 而三十岁以上,或者有残疾的则打包出售。</br> 高遵惠是外戚,外戚本来就贪财、不要脸。</br> 吕嘉问虽然是文臣士大夫,但他的名声早就在市易法推行的过程中臭掉了。</br> 他的那个所谓的右江安抚使的差遣,也就是名字好听,实际相当于流放。</br> 想当年,滕子京只是去岳州当知州,就已经算贬谪。</br> 现在,吕嘉问一口气从汴京放到了广南西路,主管右江诸羁縻州。</br> 这在官场上,已经属于贬篡岭南了。</br> 所以,吕嘉问也可以不要脸。</br> 但他章惇章子厚,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背上‘坐视以人为畜’的名声的。</br> 所以,只能赶紧跑路,假装不知道这个事情。</br> 只要看不到,就可以当做不存在。</br> 也就没有人能追究他的责任了。</br> 什么?</br> 他们在买卖人口?</br> 我不知道啊。</br> 肯定是他们瞒着我搞的鬼!</br> 至于你问我谴不谴责?我是谴责的。</br> 但,右江乃羁縻之地,本蛮荒之所,土官不识仁义,不知圣人之教,自古如此。</br> 阁下真要管?不如亲自去当地为官!</br> 完美解决了一切问题,更规避了所有道德责任。</br> 章惇行至傍晚,他就接到了广源州为侬家所克,交趾伪广源州知州、刺史杨景通等自焚而死,生得杨景通之妻,交趾伪公主李欣太以下百余人,而七源州也为苏子元率部在两日前攻克的消息。</br> 于是,章惇头也不回的,连夜穿过广源州,回到了永平寨。
三月,初春。</br>南凰洲东部,一隅。</br>阴霾的天空,一片灰黑,透着沉重的压抑,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,墨浸了苍穹,晕染出云层。</br>云层叠嶂,彼此交融,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,伴随着隆隆的雷声。</br>好似神灵低吼,在人间回荡。</br>,。血色的雨水,带着悲凉,落下凡尘。</br>大地朦胧,有一座废墟的城池,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,毫无生气。</br>城内断壁残垣,万物枯败,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,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、碎肉,仿佛破碎的秋叶,无声凋零。</br>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,如今一片萧瑟。</br>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,此刻再无喧闹。</br>只剩下与碎肉、尘土、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,分不出彼此,触目惊心。</br>不远,一辆残缺的马车,深陷在泥泞中,满是哀落,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,挂在上面,随风飘摇。</br>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,充满了阴森诡异。</br>浑浊的双瞳,似乎残留一些怨念,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。</br>那里,趴着一道身影。</br>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,衣着残破,满是污垢,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。</br>少年眯着眼睛,一动不动,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,袭遍全身,渐渐带走他的体温。</br>可即便雨水落在脸上,他眼睛也不眨一下,鹰隼般冷冷的盯着远处。</br>顺着他目光望去,距离他七八丈远的位置,一只枯瘦的秃鹫,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,时而机警的观察四周。</br>似乎在这危险的废墟中,半点风吹草动,它就会瞬间腾空。</br>而少年如猎人一样,耐心的等待机会。</br>良久之后,机会到来,贪婪的秃鹫终于将它的头,完全没入野狗的腹腔内。</br>,,。,。</br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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