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籁小说网 > 历史小说 > 玉米 > 分节阅读_25
    > 玉米真正发现玉秀不对头是在汰洗头发的时候。到了第二遍,玉秀本来该把脸盆里的水泼了,玉秀却没有,反而蹲下了身子,目光直直的,一动不动。嘴里的动静倒是相当大,像是被烫着了。玉米注意到玉秀的额头上挂着几颗汗珠,说:“你还穿着做什么?”玉秀没有动,目光却特别地固执,慢慢地向墙边退。玉秀一到了墙边好像找到了什么依靠,歪在墙上,闭上眼,嘴巴张得大大的,还是没有一点声音。玉秀把她的双手伸到了大衣的里面去了,在大衣的里面慌乱地解,扯,拉。是一根布带子。玉秀就那么闭着眼睛,张着嘴,一点一点地把布带子往外拽,越拽越多,越拽越长,都有点像变魔术了。后来玉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,这一次出声了。玉米听见玉秀“哦”了一声。既像痛苦不堪,又像快乐万分。随后又忍住了,没了动静。

    玉米发现不对头了,觉得事情大了,走到玉秀的跟前,披着头,头上不停地滴水。玉米小心地拽了拽玉秀的大衣,玉秀这一回没有挣扎。玉米厉声说:“玉秀,你站起来。”玉秀强忍着,闭着眼睛光顾了扭动她的脖子。玉米一把拉起玉秀,说:“你站起来。”玉秀硬撑着,站了起来。裤带子已经松开了,刚刚起立裤子已经滑下去了。玉米掀起大衣,掀起玉秀的衬衣,玉秀巨大的肚子十分骇人地鼓在玉米的面前,被阳光照出了刺眼的反光。玉米失声说:“玉秀!”玉秀歪着脑袋,斜着眼睛看玉米,只顾了换气。玉秀扶着玉米,慢慢地跪在了玉米的面前,轻声说:“姐,不行了。”玉米一把揪起玉秀的头发,说:“谁的?”玉秀说:“姐,不行了。”玉米揪着头发往下摁了一把,玉秀的脸仰起来了,玉米疯狂地问:“谁的?”王连方在玉米的身后说话了,王连方说:“玉米,别问了,反正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。”

    第二天的上午玉秀在县城的人民医院生下了她的儿子。玉米恳求医生替玉秀引产,医生却拒绝了。过了时机,这个时候引产太危险了。玉米到底是玉米,并没有乱。她捏着郭家兴写给县人民医院院长的介绍信,什么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的。但是玉米有玉米的心病,她要亲耳证实玉秀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“谁的”。一路上玉米都在严刑拷问,她小快艇上抽了玉秀十几个耳光。抽累了,又拽玉秀的头发,甚至揪下了一把。玉秀犟得很,就是不说。玉秀的两个嘴角都流血了,就连玉米都下不去手了,玉秀却死都不说。玉米一边哭一边骂:“没见过你这么贱的×!”

    把玉秀送进了产房之后玉米人也乏了,静静地和小快艇的司机坐在过廊的长椅上。玉米从司机的手里接过自己的女儿,叹息了两声,无力地闭上了眼睛。但是玉米的眼睛却又睁开了,回过脸来望了一眼司机,慢慢站起了身子,突然对着司机跪下了。司机吓了一跳,正想拉她起来,玉米却说话了。玉米说:“郭师傅,替我们瞒着,拜托了。求求你了。”司机连忙跪在玉米的跟前,慌忙说:“郭师娘,你放心,我以党性做保证。”玉米听到这句话,站了起来,重新坐下去,脑子里却开始盘算医生的问题:孩子生下来之后怎么“处理”呢?怎么处理呢?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呢。

    究竟年轻,不到半个小时玉秀就把孩子生下来了。顺当得很。医生走到门口,拉下脸上的大口罩。玉米走上去,一把拉住医生的手,问:“男的女的?”医生说:“男的。”玉米不说话了,心里滚过一阵难言的酸楚。玉米对自己说:“下作的东西,你倒有本事。”医生望着她,还在那里等。玉米的嘴唇动了几下,叹了口气说:“还是送了吧。”一切都关照好了,玉米走进了病房,青着脸,站在玉秀的面前。玉秀面无血色,脸色比纸还要苍白,整个人也没有一丝力气。玉秀的手却从被窝里伸了出来,轻声说:“姐,让我看看孩子。”玉米没有想到玉秀居然有脸说出这样的话来,一张脸即刻就涨紫了,脱口说:“玉秀,你要点脸吧!”玉秀喘着气,咽了一口说,人却格外地固执。玉秀说:“姐,求求你。”玉秀无力的指头已经抓住玉米的胳膊了。玉米甩开了,说:“死了。扔在茅坑里头。——你能生出什么好东西来!”玉秀听完玉米的话,目光白花花的,直了。

    玉秀到底不甘心,她用胳膊撑住了床面,想起来,脖子却没了力气,脑袋挂在那儿,满头的乱发也挂在了那儿。玉秀歪着脑袋,说:“姐,扶我一下。我要去看看。就看一眼,我死也瞑目了。”玉米一把甩开了,冷笑一声,说:“死?不是我瞧不起你玉秀,要死你早死了。”玉秀还支撑了一会儿,但那一口气到底松下去了,躺下去,不动了。彻底地安稳了。玉秀好看的眼睛望着天花板,一眨不眨的,目光出奇地清澈,出奇地亮。玉米看着这个嫡亲的妹妹,突然涌起一阵绝望,太伤心了,到底没有忍住,眼泪全下来了。玉米捂上脸,在巴掌的背后咬着牙齿说:“脸都给你丢尽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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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1.为了集体荣誉

    没有人愿意跑3000米。3000米意味着什么呢?意味着你必须像一头驴,不吃不喝,在四百米跑道上熄灯瞎火地磨上七圈半。玉秧在体育上头没有任何能力,和同学们比较起来,她做不到更高、更快和更强。玉秧的身体矮墩墩的,很结实,死力气也许还有一把,不过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,玉秧是一个缺少锻炼的乡下姑娘,胳膊腿之间缺少必要的协调性和灵活性。和大部分乡下女同学一样,玉秧没有任何特长。学习还行,别的都不怎么样。长得就更不怎么样了。这样的女同学还能指望班主任对她有什么印象呢。但是,年轻的班主任是一个体育迷,十分计较竞技场上的一得一失。他在3000米的报名表上填上王玉秧,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指望,有枣无枣打一棒罢了。万一挣到一个第六名,兴许还能在总分榜上添一分呢。王玉秧再没有能力,为了八二(3)班的集体荣誉,她苦还是应该吃的,汗还是应该流的。

    同时被报上去的还有庞凤华。庞凤华冷笑笑,私下对玉秧说:“看出来了吧,老师器重啊,总是把最光荣的任务交给我们,——你可不要让人家失望。”庞凤华也是从乡下考上来的,是一座小镇,各方面的情况和王玉秧差不多。但是庞凤华显然比王玉秧有见识,老师一批评她,庞凤华的眼泪来得比小便还要利索,哗啦哗啦的,弄得你反过来要可怜她。玉秧看得出,庞凤华骨子里头比她有胆量,她眼睛一挤一挤的,眼泪一把一把的,嘴里头却不乱,该说什么一字一句总是能说到点子上。这一点王玉秧就比不上了,说到底庞凤华还是比玉秧自信,主要是好看一些,漂亮是说不上的。可是庞凤华有她的一套,玉秧看出来了,庞凤华骨头缝里天生就有那么一股子的骚,

    王玉秧走上跑道的时候非常怯场。一起跑就出了一个洋相,愣枪了。发令员喊过“各就各位”,发令枪居然响了。同学们都冲了出去,伸长了脖子,争先恐后,推推搡搡的。王玉秧傻头傻脑地站在原地,还在等。800米以上的发令只有“各就位”,从来就不喊“预备”。玉秧哪里能知道。大伙儿冲出去了,发令员提着枪,走到玉秧的身边,和颜悦色和她商量:“想好了没有?再想想?”发令员突然大声说:“还望呆!跑——哎!”王玉秧的第一步其实是吓出去的,几乎跳了起来。看台上哄起了一阵笑。王玉秧人是跑出去了,却羞得不像样子。而庞凤华已经冲出去五六米了。

    庞凤华的举动出乎王玉秧的意料,中午吃饭的时候庞凤华拉着王玉秧一起找过班主任,庞凤华的脸色相当苦,对班主任说,她身上“不方便”,“不能跑”了。年轻的班主任很不高兴。但女同学“身上”的事,他也不好掺和什么。庞凤华望着老师的脸,随即又表了一个态,说:“要不我坚持坚持看,拿不到好成绩老师可不要怪我。”话说得又合情又合理。班主任点了点头,拍了拍庞凤华的肩膀,很赞赏。枪一响,庞凤华匹马当先,哪里有半点“不方便”的模样。王玉秧非常清楚地记得,庞凤华上一个星期刚刚逃了一节体育课,理由就是“身上不方便”。这个小婊子一个星期里头都“不方便”了两回了,都成自来水的龙头了。也真是好本事,太不要脸了。

    要是细细地推算起来,王玉秧的身体倒是在这两天就要倒霉了,吃中饭的时候王玉秧的下腹部已经有那么一点感觉,无端端地胀。不过王玉秧绝不会说出去。这样的事,玉秧开不了那个口。然而,跑到第二圈的时候,王玉秧发现,庞凤华的不要脸还是值得,太难受了,呼吸上不来,又下不去,全憋在胸口,想死的心都有。还是人家庞凤华划算,十分风光地领跑了一圈半,已经软绵绵地趴在班主任的怀里了。玉秧可是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。庞凤华在老师的怀里一点力气都没有,胳膊挂在班主任的脖子上,飘飘的,就跟献给老师的哈达似的。庞风华的眼睛还闭上了,娇气得很,就差一只枕头了,都像是老师的亲骨肉了。这一刻玉秧还在跑道上死撑,人家庞凤华一定喝过糖开水,和班里的同学说说笑笑的了。玉秧不是不想在中途退下来,可是,班主任正远远地站在水泥看台上,严厉地对着她吆喝。他的身子站得和标枪一样直,两条胳膊抱在胸前,面色严峻,正忧心忡忡地盯着自己。难受归难受,王玉秧还是怕了。为了八二(3)班的集体荣誉,玉秧必须撑着。坚持一步是一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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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2.不值钱的幺妹子

    王玉秧不知道自己得了第几名。事实上,她得了第几名对谁都不重要了。玉秧被套了两圈多,人家前六名早就过线了。也许连前十二名都过线了。撞过线的女同学该庆贺的庆贺,该撒娇的撒娇,田径场上已经有一点冷清。玉秧还在跑,默无声息,却又勤勤恳恳,像一只小乌龟伸长了脖子卖着她的死力气。有一度王玉秧都有点不好意思了,想停下来,高音喇叭却响了。高音喇叭在鼓励王玉秧,音调昂扬而又抒情。高音喇叭对王玉秧的“精神”给予了高度的赞扬。王玉秧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王玉秧了,身体没了,胳膊腿没了,只是“精神”,抽象得很,完全是一种身不由己的惯性,还蛮利索的。虽说跑得慢,反而觉得有使不完的力气,反而来劲了。看起来“精神”的力量实在是无穷无尽,你想停都停不下来。王玉秧想,如果这会儿有人给她送来两碗米饭,再加上一杯水,她一定能跑到天黑,天亮之前完全可以“象征性”地跑到延安。

    王玉秧撞线的时候全场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田赛场上。不少同学走下看台,直接来到了田径场内。那个八一级的高个子的男生正在冲击师范学校的跳高纪录。他是田径场上的明星,师范学校的明星。八一级的高个子男生知道所有的同学都盯着自己,意气格外地风发。他不停地捋头发,深呼吸,用芦柴棒一样的瘦胳膊做漂亮的假动作,折腾了四五遍,他开始起跑,冲刺。在他全力起跳的刹那,却又放弃了,从横杆的前面小跑了过去。看台上一片尖叫。高个子男生低着头,在思考。重新回到起跳点,他又开始捋头发,深呼吸,做十分漂亮的假动作。王玉秧就是在这个时候跑过了3000米的终点线。除了终点裁判例行了一下公事,没有人知道王玉秧的女子3000米已经跑完了。玉秧什么也没有得到,连搀扶的人都没有,连一杯红糖水都没有喝得上。王玉秧很惭愧,孤零零地躲在了一边。王玉秧的肚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疼了,她想起来了,自己不只是“精神”,“精神”是不会肚子疼的。这一次的疼痛来得相当猛。她刚刚弯下腰去,却在大腿的内侧看到了一条虫子。虫子是红色的,很温暖,软绵绵的,在往下爬。越爬越长,越爬越粗。王玉秧吓了一大跳,傻站了一会儿,撒开腿便往宿舍楼奔跑。

    宿舍里只有王玉秧一个人,虾子一样弓在床上。玉秧很疼,关键是冤。力气还没有完全使出来,3000米居然就没有了。玉秧坚信,如果不是3000,而是10000米的话,她玉秧兴许就是第一名了,好歹也能拿到一个像样的名次。直到这个时候,王玉秧总算明白了自己的心思,自己其实十分在意这一次田径运动会。说到底王玉秧太普通了,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,任何胜人一筹的地方。万一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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