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马光被一路簇拥着，过了州桥，到了御街上。</br> 在御街上，他遇到了前来慰劳他的太皇太后使者。</br> 然后是皇太后使者，也带着皇太后的诏书，亲自慰劳。</br> 最后的最后，天子使者，持节而来。</br> 在无数人的围观中，天子钦使，带来了天子亲笔手书的一张字帖。</br> 并且当众交到了司马光手中。</br> 司马光接过天子亲笔手书的时候，手都在颤抖。</br> 因为，那张薄薄的元书纸上，所用的馆阁楷书，端端正正的写了八个字。</br> 股肱宋室，师保万民！</br> 这比任何语言，任何嘉勉，任何慰劳，更让司马光感动。</br> 师保万民，系出左传.襄公十四年：昔伯舅大公，佑我先王，股肱周室，师保万民。</br> 天子，果然在读春秋。</br> 而且，读懂了！</br> 司马光进一步联想，如今那位少主的种种传说。</br> “陛下，乃以圣人经义，勉励老夫！”</br> 司马光顿觉浑身充满了力量，也充满了干劲。</br> 这种被信任、被期待，甚至隐隐约约，有一丝被依赖和仰仗的感觉，司马光从未感受过。</br> 却也是司马光毕生所求，却一直求而不得的东西！</br> 熙宁初年，大行皇帝之遇王介甫的最初……</br> 以师保待之，委以全部信任，给与全部权力！</br> 现在，轮到老夫了吗？</br> 司马光内心深处，一点微不可查的满足升起。</br> “陛下厚望……”司马光当众表态：“老臣敢不效死忠之？！”</br> 围观百姓，更是欢呼雀跃。</br> 天子遣使，慰劳司马相公，还赐下亲笔御书曰：股肱宋室，师保万民！</br> 这司马相公，若不能入朝为相。</br> 谁能为之？</br> ……biqubao.com</br> 傍晚时分。</br> 司马光入京后的第一次上书，通过通见司，送到了两宫手中。</br> 向太后看完后，特地把司马光的上书带来了福宁殿，拿给赵煦看。</br> 赵煦拿着在手中，看了一遍，就抬头看向向太后，道：“母后，父皇给儿选的师保，果然是文华出众，字字珠玑啊！”</br> 向太后满意的点头。</br> 赵煦则回味了一下司马光的文字。</br> 不得不承认，司马光的文字，就和他的书法一样，犀利而锋锐。</br> 至少，糊弄住太皇太后和向太后没有任何问题。</br> 整篇上书，全文不过数百字，但从开头到结尾，每一个字都紧扣着政治正确，没有给人留下任何空子和机会。</br> 更紧要的是——司马光这篇上书，看似没有一个字在说新法不对，也没有说熙宁、元丰做错了事情。</br> 但每一個字，都在指责新法，每一个句子都将变法以来的一切否定。</br> 确实不愧是修了资治通鉴的司马光！</br> 也确实不愧是连王安石都忌惮不已的旧党赤帜。</br> 这篇上书，在赵煦眼中和当年王安石的《本朝百年无事劄子》一样，都是一篇缴文。</br> 这是在向新法，向熙宁以来的种种宣战。</br> 为什么？</br> 因为司马光，要求广开言路！</br> 而经历了熙宁、元丰变法，特别是元丰以来，赵煦父皇乾坤独断的统治。</br> 从地方到中央，都已经积累了大量怨言，大量的怨气。</br> 言路一开，这天下州郡，都要沸腾。</br> 无数人都会抓住这个机会，给新法和新党添堵。</br> 别说新法本来问题一大堆。</br> 就算没有问题，也能制造出问题来。</br> 现在，就看都堂上的章惇、李清臣、张璪如何应对了？</br> 赵煦对此很期待。</br> 向太后却是满脸惊喜：“我儿能看懂司马公的上书？“</br> 赵煦点点头，答道：“儿大概能看懂……”</br> “司马公在请求广开言路，以正视听！”</br> 向太后顿时喜不自胜。</br> 这孩子，居然是这么的聪明！</br> 于是，她试探着问道：“我儿以为呢？”</br> 赵煦认真的想了想，然后看着向太后说道：“儿以为，司马公说的对！”</br> “广开言路，让天下人来谈论、议论天下事，是有好处的！”</br> “父皇就教导过儿：为政者要让人说话！”</br> 赵煦知道，新法推行了这么多年，累积的怨气和怨言，是该有个渠道释放了。</br> 堵不如疏嘛。</br> 而且，这些事情现在做是恰当的。</br> 总不能赵煦自己长大后再做吧？</br> 子不言父过，否定自己的父皇，就是否定赵煦自己。</br> 现在，借旧党的手去做这些就很好了。</br> 做得好的，那是天子圣明，垂拱而治。</br> 做差了、惹出麻烦来了。</br> 那就是奸党祸国，小人乱政。</br> 朕要拨乱反正！</br> 所以，这是双赢！赵煦赢两次！</br> 向太后立刻开心起来，抱着赵煦：“我儿来日必为尧舜！”</br> 她已经想好了。</br> 等六哥十四岁，长大了，可以理政了。</br> 就拉着姑后一起退居后苑，将国家大权，交还给六哥。</br> 以六哥的聪慧，到那个时候，想必是一定可以处理好国家大事的。</br> 赵煦在向太后怀中，轻轻闭上了眼睛。</br> 现代留学十年，不仅仅让他完成对儒家的怯魅。</br> 也让他跳出了一切儒家意识形态的束缚和限制。</br> 更跳出了新党旧党的信息茧房。</br> 再也不是那个，会意气用事的年轻天子。</br> 再也不是那个，会纠结对错是非的少年皇帝。</br> 在帝都大学求学的时候，赵煦就已经被社会教育的明明白白——小孩子才计较对错，大人只在乎成败。</br> ……</br> 司马光入京，引发的涟漪，在整个汴京内外，震荡不休。</br> 首当其冲的，自然是市易务、提举汴河堤岸司、杂买处等新法实施的官衙。</br> 而，汴京城里的聪明人，则都瞪大了眼睛，观察着局势的发展。</br> 很多人都敏锐的察觉到了，又一场新的洗牌，近在眼前。</br> 就像熙宁变法一样，这一次，只要勇敢的踩中时代的浪潮。</br> 那么，就又将涌现出一批弄潮儿。</br> 而胆子大的人，已经开始出手。</br> 在见到了司马光，受两宫和天子慰劳之后。翌日一早，一封奏疏，就被送到了通见司的官署。</br> 通见司的人，在看了一遍奏疏内容，和奏疏的署名后，不敢怠慢，立刻送到了两宫面前。</br>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看完奏疏，大喜不已。</br> 向太后甚至拿着那封奏疏，拿到了赵煦面前，给赵煦看。</br> 赵煦看完奏疏，心中就已经笑了起来。</br> 不过，他表面上依旧还是很平静的。</br> 平静的就像是一个拿着鱼竿，坐在河岸边垂钓的钓鱼人。</br> 众所周知，钓鱼人除了鱼，不管什么东西，都可能钓起来。</br> 赵煦也是一样。</br> 他自己都没有想到，昨日随手写了一张字帖，就能钓出这么大的一条鱼。</br> 而且，鱼是主动咬钩的！</br> 赵煦保证，他甚至连提杆的动作都没有做，这条鱼儿就自己甩着尾巴，往赵煦的鱼护里跳了。</br> “真是一条好鱼！”赵煦在心中说着。</br> 他看着奏疏上署名的名字：户部侍郎臣李定。</br> 一个新法干将，甚至是王安石的门生出身！</br> 当初，王安石为了保他，可是得罪了一大票人。</br> 但是，现在当新法面临风雨飘摇的时候，就是这个当年王安石力保的门生，对着新法刺出了致命的一剑！</br> 不过，这和赵煦有什么关系？</br> 鱼儿是自己咬的钩，也是自己非要往赵煦的鱼护里跳。</br> ……</br> 这个上午，在福宁殿中，向太后拿着奏疏，细心的，一句一句的教着赵煦。</br> 自然，这是赵煦的表演的结果。</br> 他故意装作不懂，也故意问一些属于孩子的问题。</br> 向太后耐心很好，当然，这也和赵煦给的反馈总是很及时有关。</br> 不管什么事情，向太后只要一教，赵煦‘稍加琢磨’，最多多问一次，就可以理解。</br> 于是，虽然向太后是一句句教的。</br> 但她一点也不感觉累。</br> 恰恰相反，向太后的成就感十足！内心的骄傲，更是难以言表！</br> “六哥懂了没有？”向太后放下奏疏问着。</br> “儿大体明白了！”</br> “那六哥给母后说说看，这奏疏上讲的是什么事情？”向太后忍着激动问道。</br> “儿大概知道，此奏疏所言，乃是京东西路一个叫吴居厚的官员，在当地推行一个叫保马法的事情的时候，似乎做了不少错事，让百姓受了苦，所以，上书之人请求母后和太母，派人去调查当地的情况……”赵煦说着，然后就看着向太后的眼睛，问道：“母后，儿说的可对？”</br> “我儿必可为圣天子！”向太后骄傲的抱住赵煦。</br> 八岁的六哥，居然在她的教导下，读懂一本大臣上书的内容。</br> 而且，这些内容还是和国事、政事直接相关的！</br> 当然，向太后为了确定，赵煦是真的了解这奏疏上所讲的事情，便问道：“六哥给母后说说，什么是保马法？这个吴居厚又做了什么？”</br> 赵煦稍作思考，便用着稚嫩的童音，照着向太后教他的保马法的内容，认真的复述了一遍。</br> 然后又完整背诵了，向太后告诉他的，吴居厚在京东西路做过的种种事情。</br> 最后，他看着向太后：“母后，儿可说错了？”</br> 向太后的眼睛，都要生花了。</br> 她握住赵煦的手，对赵煦道：“走，六哥，母后带你去见太母，这个好消息必须告诉太母！”</br> 是的。</br> 六哥虽然年纪小，但非常聪明的事情，朝野上下都知道了。</br> 但是，向太后不允许没有人知道，官家在她的教育和教导下，读懂了大臣上书言及国事的事情！</br> 所以，向太后不止要去告诉太皇太后。</br> 还要去告诉朝臣。</br> 甚至，在下一次祭奠大行皇帝的典礼上，她要在大行皇帝梓宫之前，上禀大行皇帝神灵。</br> 这不仅仅是为了炫耀。</br> 也是为了告诉天下人——官家圣哲聪俊！</br> 从而，堵死将来六哥长大后，保慈宫却不愿意归政的可能！</br> 向太后记得很清楚的，在闺阁时，父兄教过她国朝故事，重点教了章献明肃时的种种。</br> 而章献明肃，未能及时归政仁庙，险些铸成刘氏一族族灭的下场，让向太后记忆犹新。</br> 如今，她与六哥，母子情谊深厚。</br> 六哥将来长大了，绝不会亏待她向家。</br> 哪怕是她百年后，向氏一族，也依旧会得到六哥器重和厚爱。</br> 就像仁庙时的保庆杨太后的杨家。</br> 当初杨家的富贵恩宠，可谓冠绝天下！</br> 错非仁庙无子，否则此刻，杨家依旧是国朝数一数二的外戚大族！</br> 足可与国同休！</br> 想到这里，向太后心里的心思就又多了一分。</br> 她想起了，当初慈圣光献养太皇太后于禁中的故事。</br> 也想起了，章献明肃养的那些养女。</br> 太后、太母为天子，遴选贤淑贞惠之女于禁中，从小教其宫中之事。</br> 本就是太后、太母的事情。</br> 尤其是，考虑到大宋历代天子，子嗣艰难的往事。</br> 向太后就知道，这个事情必须提上日程来。</br> 等到大行皇帝丧期过后，可以让曹家、高家，都选些女儿入宫来。</br> 如此想着，向太后就带着赵煦，出了福宁殿，在御龙直的簇拥和保护下，一路呼应，往保慈宫而去。
三月，初春。</br>南凰洲东部，一隅。</br>阴霾的天空，一片灰黑，透着沉重的压抑，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，墨浸了苍穹，晕染出云层。</br>云层叠嶂，彼此交融，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，伴随着隆隆的雷声。</br>好似神灵低吼，在人间回荡。</br>，。血色的雨水，带着悲凉，落下凡尘。</br>大地朦胧，有一座废墟的城池，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，毫无生气。</br>城内断壁残垣，万物枯败，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，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、碎肉，仿佛破碎的秋叶，无声凋零。</br>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，如今一片萧瑟。</br>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，此刻再无喧闹。</br>只剩下与碎肉、尘土、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，分不出彼此，触目惊心。</br>不远，一辆残缺的马车，深陷在泥泞中，满是哀落，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，挂在上面，随风飘摇。</br>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，充满了阴森诡异。</br>浑浊的双瞳，似乎残留一些怨念，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。</br>那里，趴着一道身影。</br>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，衣着残破，满是污垢，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。</br>少年眯着眼睛，一动不动，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，袭遍全身，渐渐带走他的体温。</br>可即便雨水落在脸上，他眼睛也不眨一下，鹰隼般冷冷的盯着远处。</br>顺着他目光望去，距离他七八丈远的位置，一只枯瘦的秃鹫，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，时而机警的观察四周。</br>似乎在这危险的废墟中，半点风吹草动，它就会瞬间腾空。</br>而少年如猎人一样，耐心的等待机会。</br>良久之后，机会到来，贪婪的秃鹫终于将它的头，完全没入野狗的腹腔内。</br>，，。，。</br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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