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祐元年春三月甲申（27）。</br> 章惇在狄咏、田士儒等人的簇拥下，开始巡视宋军营垒。</br> 章惇视察的第一站是伤兵营。</br> 在西平州的时候，章惇就视察过好几次位于永平寨的伤兵营。</br> 哪里是照顾宋军重伤员的地方。</br> 广源、七源、决里隘、北件等地的宋军重伤员，在前线经过包扎和止血后，最终都送到了永平寨。</br> 在永平寨，他们有军医照顾，女医护帮忙换药、喂饭、喂水、换洗衣物。</br> 寨中还雇了许多当地农民，打扫卫生、清理污垢，熬煮汤药、茶水。</br> 宋军的重伤员，都得到了妥善照顾，而都恢复的不错。</br> 永平寨根本不像是过去宋军之中，那种纯粹将伤兵丢到一个地方等死，免得他们在营中日夜哀嚎，影响士气的地狱。</br> 在这前线，宋军则将伤病营，设置在军营附近。</br> 燕辰作为伤兵营的负责人，带着章惇行走在冒着蒸汽的灶台之中。</br> 石炭在灶台下燃烧着，锅中冒起白色的蒸汽。</br> “经略，这里是为伤员蒸煮包扎伤口所用之布条之地。”燕辰解释着。</br> 章惇点点头，在永平寨，他也看到过类似的地方。</br> “燕公事，这样蒸煮、烘干布条，吾闻永平寨诸军医言，乃为杀毒，这些布条何来毒？”章惇问道。</br>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疑惑。</br> 在大宋举凡大儒，都会涉猎一些医术。</br> 其中好多人的医术水平，甚至堪比当代名医。</br> 章惇虽算不得什么名医，可他到底也是读过医书，知晓一些医理的。</br> 燕辰笑道：“经略有所不知，天下万物，皆有阴阳，既有阴阳，自分正邪。”</br> “万物阴阳相生，正邪相依，故而万物皆有毒！”</br> “只是平日里，大部分人正气充足，无惧外邪，然而，受伤之后，伤口裸露于外，直接与万物接触，这便给了邪气可趁之机。”</br> “所以，伤口清创、包扎、养护，便乃治伤第一要务！”</br> “而火乃至阳至刚之物，天生克一切阴邪，故以大火蒸煮包扎所用之物，可灭邪、消毒，让那邪气无机可乘！”</br> 章惇听着，感觉这些理论有些耳熟。</br> 似乎是缝合了好几家儒学的理论，用医理阐述而出的东西。</br> 于是，他看向燕辰，道：“公事是如何知晓这些的？”</br> 燕辰昂起头，回想着官家当初对他解释说过的话，于是，正色道：“此乃圣人之教也！”</br> “致知在格物，格物而后知！”</br> 章惇一听就明白了。</br> 这是那位官家的理论！</br> 强调万物皆可格，万物皆有道，万物皆有理。</br> 所以，这治伤之事，就是格出来的道理？</br> 章惇心绪一转，立刻赞道：“善！”</br> “公事以圣人之教，推诸伤病，活人无数，可谓行在道中矣！”</br> 虽然，章惇不知道，这些事情，到底是燕辰和那些军医们，为了拍当今官家马屁而特意将这些东西和格物之道牵扯上的，还是这些本来就是那些少年官家旨意下，格出来的东西。</br> 但，作为大臣，章惇知道，在这种事情上跟随官家是没错的。</br> 自古皆如此。</br> 上有所好，下有所效。</br> 当今官家喜欢格物，自然未来会有无数人投身于此，以求赏识、幸进。</br> 他章子厚也该投身于此。</br> 于是，章惇道：“格物之道，无愧圣人大道！即使只求其分毫，也可活人无算。”</br> “吾当景从之！”</br> 左右只当章惇是喜欢格物致知的调子，纷纷逢迎、吹捧起来。</br> 但章惇却已经知道，回头是该让章援、王棣两人来伤兵营，和燕辰等人请教伤兵营里的条例、法度，然后写成奏疏，送去京城。</br> 而且全文应该紧扣格物致知这四个字。</br> 托古改制，以孔孟之名，行当代之政。</br> 王莽之后，士大夫都已经学会了。</br> 章惇继续巡视。</br> 于是他发现，前线的伤兵营和永平寨的伤兵营，是两个概念。</br> 永平寨在后方，是重伤员的养伤之地。</br> 所以注重照顾、养护。</br> 像是高级军官以及土司，甚至有专人贴身照顾。</br> 而前线这里的伤兵营，主要是做包扎、清创、救命的事情。</br> 一般轻伤员，在这里处理一下伤口，就可以回到军队。</br> 而其他伤员则根据伤势轻重不同，由军医们分类。</br> 一般或不太严重的伤兵，就地养伤。</br> 再重一些，需要养护的，则送北件。</br> 只有最严重的伤兵或者有军官、土司受伤，才会转送永平寨。</br> 于是，在这個伤兵营里，一切都是忙碌的。</br> 所有人都在紧张的工作。</br> 但这里干净、整洁，所有污秽和医疗废物，都有专人随时转运。</br> 营中甚至还雇了许多侗丁，驱赶、捕杀苍蝇。</br> 军医们从附近，收购了大量艾草、树皮以及其他可以燃烧驱蚊的东西。</br> 每个营垒之间，都有着熏炉。</br> 将伤兵营视察完毕，章惇就感慨道：“有燕公事和诸位军医官在，我军无后顾之忧矣！”</br> 章惇带过兵，所以他很清楚，只要伤兵营继续这样运转下去。biqubao.com</br> 所有将士就都会知道，自己受伤或者得病，会得到治疗。</br> 宋军士气，必然高涨。</br> 这恐怕就是宋军现在可以压着交趾打，甚至可以将之围困的原因吧？</br> 视察完伤兵营，章惇便去军营之中。</br> 果然，无论是土司们的军营，还是思州兵的营垒或者御龙第一将的营寨。</br> 章惇所见，将士们的士气都很高。</br> 军营之中，从士兵到将官，都洋溢着喜色。</br> 他们的脸上，也没有看到什么忧虑。</br> 特别是御龙第一将这支远离故土，在南方炎热之地作战的军队，士气非常高昂。</br> 这让章惇很高兴。</br> 因为他现在已经知道，交趾太尉李常杰所率领的数万军队，如今已经被宋军围困在几个山头之间，约莫方圆七八里的狭小地区。</br> 而且，他们的后路，已经被截断。</br> 田士儒的思州兵，在当地土司配合下，绕过了李常杰的大营，从山路钻出，切断了太原和李常杰之间的联系。</br> 除非现在交趾并起举国之兵来救，不然，李常杰和他的大军，已经是瓮中之鳖了。</br> 可是，交趾现在有要救的意思吗？</br> 交趾人现在已经沿着富良江，开始坚壁清野了。</br> 一些土司报告，他们的人，就算在富良江边对着交趾水师挑衅，交趾人也不敢登陆。</br> 所以，李常杰注定没有援军。</br> 也不可能有人来救他。</br> 李常杰的败亡，只是时间问题了。</br> 现在，对章惇来说，问题就只有一个了。</br> 歼灭李常杰的军队后，宋军下一步行动目标是哪里？</br> 太原吗？</br> 还是渡江？</br> 若是渡江，汴京官家会不会有意见？</br> 章惇想着这些问题，带着人骑着马，绕着被围困的交趾营垒，远远的看了一遍。</br> 交趾人的营垒，密密麻麻，矗立在那群山之间。</br> 也在山上建立了相对完善的防御。</br> 但是……</br> 哪怕隔着很远的距离，章惇也发现了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。</br> 那就是交趾人的营垒中，那些出现在他视线内的士兵、青壮，似乎都在忙着宰杀牲畜。</br> 这太不寻常了。</br> 这个现象不仅仅让章惇疑惑，也让狄咏皱起眉头。</br> “交趾人，这是要突围吗？”章惇问着。</br> 狄咏点点头：“大概吧！”</br> 这是能想到的事情。</br> 也是李常杰现在唯一的选择。</br> 突围！</br> 可是，他凭什么敢的啊？</br> 章惇和狄咏对视一眼，都有些不可思议。</br> 突围这种事情，对大宋来说，教训深刻。</br> 自从元昊反叛后，从好水川到三川口，宋军一次次被包围，也一次次开始突围。</br> 最后的结果都证明了一个事实——一支被围困的军队，假若没有援军接应，强行突围的话，十死无生！</br> 永乐城之战，再次证明了这个结果。</br> 即使是一支百战精锐，在没有援军接应的情况下，突围必然全军覆没！</br> 原因？</br> 很简单——在下令突围的那一刻，所有组织都已经失效。</br> 大部分人都将只想着逃跑。</br> 于是，哪怕有少数敢战、敢死之人，奋勇杀敌，最终的下场也只能是——力战而亡。</br> 永乐城之战后的第二年，西贼就很好的证明了这个例子。</br> 大宋在静边寨设下十面埋伏。</br> 西贼元帅、统兵官、都监仁多零丁，被团团包围、切割。</br> 尽管仁多零丁麾下的骑兵，不可谓不精锐，他本部的亲兵不可谓不勇敢。</br> 但战斗的结果却是——仁多零丁这个指挥西贼打赢了灵州之战，水淹刘昌祚，又带兵攻陷了永乐城的西贼名将，被宋军大将彭孙阵斩于静边寨下。</br> 此战，西贼入寇之兵，除了数百人侥幸逃回去外，其他人尽被宋军在静边寨下斩杀。</br> 无论是宋军，还是西贼，都证明了一旦被包围，突围就是找死。</br> 交趾人凭什么觉得，他们可以突围？</br> 李常杰怎么想的？</br> “难道说……”狄咏想了起来：“交贼，妄图用战象为先锋突围？”</br> 在旁边的燕辰听了就笑起来：“若交贼果如此，末将必令其战象败亡！”</br> 在汴京的时候，官家就已经面授机宜。</br> 燕辰和他的御龙直，只做两件事情。</br> 或者，爆破坚城。</br> 或者，迎击敌军的战象！</br> “哦！”章惇看向燕辰：“公事有对战象的妙策？”</br> 燕辰笑起来：“官家神圣，早授机宜于末将！”</br> “贼象兵不来则已，来则必败！”</br> 对此燕辰有着足够的信心。</br> 因为他带来的一百余御龙直，或许冲锋陷阵，近身肉搏，远不如御龙第一将的精兵悍将。</br> 但，御龙直有一个特点，是其他所有大宋军队，甚至整个天下的所有军队都望尘莫及的——身高、臂展！</br> 御龙直的士兵，父子相替，子孙相袭。</br> 为了确保子子孙孙都能吃上赵官家的饭。</br> 所以，御龙诸班直，从太祖那一代人开始，他们娶妻的标准就和所有人都不同。</br> 以身材健硕、体格高大者为妻。</br> 这样一代代优生优育下来的结果是——御龙诸班直在身高、臂展方面，冠绝天下。</br> 大宋禁军上四军的士卒，身高五尺六寸（约合175CM）就算精兵，可以吃每个月三贯的月俸。</br> 但御龙诸班直，身高六尺（约190cm)是普遍现象。</br> 六尺以上比比皆是。</br> 燕辰带来的这百余御龙直，更是官家从御龙诸直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魁梧巨人！</br> 他们身高，普遍在六尺一寸以上。</br> 臂展更是达到了惊人的六尺有余！</br> 因为是御龙直，所以待遇、伙食是最好的，体能自也不必说。</br> 这意味着，他们可以投掷出远比正常人远的多的铁罐、陶罐。</br> 早在汴京的时候，他们就已经在金明池内训练着投掷三斤或者五斤左右的实心铁罐。</br> 要求做到掷十五步以上，依然可以准确命中目标。</br> 这一点，同样难不倒御龙诸班直——因为他们吃这碗饭的要求之一，就是射术精湛。</br> 先帝在时，就经常会校阅御龙诸班直的射术。</br> 有时候还会召集大臣，一起观摩。</br> 在靶场上，御龙诸班直表现出色，经常能做到十中八九，博得满堂喝彩。</br> 所以，只要交趾人的战象敢出现。</br> 御龙直，就会用他们手中投掷出去的铁罐，将那些战象全部炸死！</br> 而这，确实是最适合御龙诸直做的事情。</br> 不必亲自上阵，与敌人白刃搏杀。</br> 更不必和敌人在烂泥地里摔跤。</br> 他们只需要戴好凤翅盔，穿上山文甲，列队于阵中。</br> 待敌人靠近，将手中的铁罐奋力掷出。</br> 剩下的事情，就是其他人的事情了。</br> 高贵的御龙直，不需要参与。</br> 他们也不合适参与。</br> 战象这样体型庞大，目标明确的敌人，就更是御龙直门的最爱了。</br> 章惇和狄咏，看着燕援淡然的神色。</br> 两人对视一眼。</br> 狄咏想起了，北件城城下的那一声宛如雷霆的巨响，连大地都因此震动的奇观。</br> 章惇则是想起了他不止一次见过御龙直们训练时投掷陶罐、铁罐的场景。</br> 两人都是若有所思。</br> 章惇更是在心中喃喃自语：“难不成，燕辰手中，真有对付贼人战象的利器？”</br> “若是如此，此战就又轻松了许多！”
三月，初春。</br>南凰洲东部，一隅。</br>阴霾的天空，一片灰黑，透着沉重的压抑，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，墨浸了苍穹，晕染出云层。</br>云层叠嶂，彼此交融，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，伴随着隆隆的雷声。</br>好似神灵低吼，在人间回荡。</br>，。血色的雨水，带着悲凉，落下凡尘。</br>大地朦胧，有一座废墟的城池，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，毫无生气。</br>城内断壁残垣，万物枯败，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，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、碎肉，仿佛破碎的秋叶，无声凋零。</br>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，如今一片萧瑟。</br>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，此刻再无喧闹。</br>只剩下与碎肉、尘土、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，分不出彼此，触目惊心。</br>不远，一辆残缺的马车，深陷在泥泞中，满是哀落，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，挂在上面，随风飘摇。</br>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，充满了阴森诡异。</br>浑浊的双瞳，似乎残留一些怨念，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。</br>那里，趴着一道身影。</br>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，衣着残破，满是污垢，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。</br>少年眯着眼睛，一动不动，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，袭遍全身，渐渐带走他的体温。</br>可即便雨水落在脸上，他眼睛也不眨一下，鹰隼般冷冷的盯着远处。</br>顺着他目光望去，距离他七八丈远的位置，一只枯瘦的秃鹫，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，时而机警的观察四周。</br>似乎在这危险的废墟中，半点风吹草动，它就会瞬间腾空。</br>而少年如猎人一样，耐心的等待机会。</br>良久之后，机会到来，贪婪的秃鹫终于将它的头，完全没入野狗的腹腔内。</br>，，。，。</br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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