广源城,夕阳如血。</br> 城头上的战斗,已经结束。</br> 数百具尸体,横七竖八的倒在城头上,大多数人的尸体,是残破的,他们是被投石机投掷的石子所砸到的倒霉蛋。</br> 杨氏的残破旗帜,被人一把拽下,丢下城头。</br> 城下的兵马,顿时欢呼起来。</br> 望楼上的士卒,尖叫着踩上梯子,爬了过去。</br> 广源城,大势已去!</br> 守城的士卒,四散而逃。</br> “败了!败了!”</br> 他们尖叫着,连滚带爬的逃下城头。</br> 更多的人,跪地请降。</br> 侬克详挥舞着长刀,看着那些跪在他面前的杨家士卒。</br> 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。</br> “父亲,儿子回来了!”他在心中低声说着。</br> 作为侬智高唯一存活的儿子。</br> 侬克详无时无刻,不想回到广源。</br> 现在他终于杀回来了。</br> 用着自己的刀子,杀回来了!</br> 城外,侬智会、侬盛德看着城头上的抵抗,渐渐消散,他们也都对视一眼,眼眶发红。</br> 回来了!</br> 他们终于回来了!</br> 现在,是复仇时间!</br> 要将杨家赶尽杀绝!</br> 当然,在那之前,还有一个事情要做——马上派人将这个喜讯,告知在北件的章经略。</br> ……</br> 今夜,夜色深沉,月色黯淡,只有星光洒在大地,一切都是朦朦胧胧。</br> 在天亮之前,交趾大营内,开始出现了喧哗声。</br> 然后,一个又一個篝火堆被点燃。</br> 一口口铁锅,一个个陶罐都被架到了火上。</br> 白天宰杀的牛、驴、骡等牲畜的肉,被丢到锅中。</br> 士兵们狼吞虎咽,大快朵颐。</br> 就连青壮民夫们,也能分到一碗热腾腾的肉汤。</br> 比较健壮的,更能吃到一根骨头或者一些下水。</br> 所有人都忙着吃喝。</br> 李常杰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眼,站在山上,看向夜色中的远方,那些宋军的营垒。</br> 他知道的,自己这边一动。</br> 宋军那边必然知晓。</br> 但是,宋军从发现到知晓,是需要时间的。</br> 然后,命令下达到各营,还是需要时间。</br> 他和他的兵马,被宋军挤压在方圆六七里的狭小之地。</br> 宋军为了围困他,采用了四面合围,控制关隘的办法。</br> 所以,宋军统帅的命令,要在急切之间,传到四面营地。</br> 即使快马传递,也需要半个时辰,甚至更多。。</br> 宋军在急切间,组织部队,穿戴甲胄,列好阵型,还是需要时间。</br> 这些时间,就是他的机会。</br> 而现在,又是天亮之前,人最困顿,也最疲惫、乏力的时候。</br> 以有备打无备。</br> 再怎么样,也可以打宋军一个措手不及。</br> “阿弟,等到老夫率军突围,与北军鏖战之时,汝当抓住机会,立刻向南!”李常杰最后一次叮嘱着李常宪。</br> 李常宪流着眼泪,说道:“诺!末将谨遵太尉将令!”</br> 他很清楚,此生恐怕无法再见到自己的兄长了。</br> “回到升龙府,告诉天子,守住富良江,北军自退!”李常杰沉声道。</br> “恩!”</br> “去吧!”李常杰抚摸着他手中拿着的长剑。</br> 这柄剑,追随了他三十余年。</br> 他曾持着此剑,在战场上俘虏过占城王。</br> 也曾带着它,杀入占城王都。</br> 更曾拿着它,攻入北朝的邕州。</br> 数十百万人,曾在他和他手的剑面前瑟瑟发抖。</br> 而现在,他将拿着此剑,走上最后一战的战场。</br> 马革裹尸!</br> 这是武臣的荣耀!</br> ……</br> 章惇今夜一直没睡。</br> 他隐隐约约,总觉得今夜肯定会发生什么事情?</br> 所以,他一宿都在中军帅帐之中,看着陛辞时,官家赐给他的册子。</br> 看着册子上,战后的善后条例。</br> 这些条例总结起来就是:宰割江北,笔画江山,互相制衡,大小相制!</br> 典型,却又不太一样的赵官家思维。</br> 似乎,吕嘉问也有着使命。</br> 一种经济上的使命。</br> 好像还和高遵惠有关。</br> “甘蔗吗?”章惇想着。</br> 他还没见过甘蔗呢!</br> 但他知道,在东南的常州、明州、苏州等地,人们会种植甘蔗,然后用甘蔗制作成红糖。</br> 红糖运到汴京,成为了汴京夏日各种饮子以及冬日各色点心的必需品。</br> 此外,还有人用糖为调味,烧肉、炖肉。</br> 苏子瞻就是用糖烧东坡肉,如今,这一道菜已经天下知名,甚至多次出现在《汴京新报》的报道中。</br> 章惇记得去年十二月,汴京新报还专门刊载过东坡肉、红烧肉等多种猪肉烹调方法。</br> 他南下后,还在恩相王安石那里吃过王安石亲手做的登州鱼烧肉。</br> 那一道菜,就是苏轼的最新发明。</br> 因此,苏子瞻在士林之中名声,渐渐的向着一个厨子靠拢。</br> 本来,这应该是恶名。</br> 天下士大夫,会避之唯恐不及。</br> 就像旧年,曾有御史提议,在宫中用罗江犬来守夜,然后就被人称作‘狗御史’,从此名声大坏!</br> 但偏偏,宫中有传说,官家在听说了此事后,据说非常开心,与左右言:朕闻赵韩王(赵普)曾曰:治大国如烹小鲜!今苏轼以道入厨,假以时日,必为名臣!</br> 官家都出来背书了。</br> 谁还敢在这个事情上挑刺?</br> 至于什么君子远庖厨这样的士人禁忌,很快就在舆论上,被人洗白了。</br> 而且是汴京新报和汴京义报一起出手洗白的。</br> 汴京义报帮苏轼好理解。</br> 毕竟,张方平和苏轼兄弟的关系,天下皆知。</br> 那汴京新报也出手,就实在是耐人寻味了。</br> 特别是汴京新报上的解释——知登州苏公好厨,人以为君子远庖厨,孟子之教!苏公或有失士人之风也。</br> 然,孟子所以远庖厨,乃‘见其生不忍见其死,闻其生不忍食其肉’。</br> 苏公可曾杀鱼?苏公可曾宰猪?</br> 既不曾宰杀,自然不违圣人之教。</br> 这篇报道,章惇是记得很清楚的。</br> 所以,当时他还注意了一下苏轼在登州的所作所为。</br> 于是,知晓了苏轼烧肉、煮鱼都爱放糖的细节。</br> 如今,想着蔗糖,他就难免想起了这些往事。</br> 同时自然想起了,汴京城中渐渐风行的各种烧肉方法。</br> 糖和海鱼干以及各种烧肉仿佛,正在快速成为汴京城各色酒楼、吃食店里的新宠。</br> 一切都被他串联在一起。</br> “官家打算将来在交趾主种甘蔗吗?”他想着。</br> 交趾之地,炎热多山。</br> 偏又降雨频繁,暴雨常有。</br> 所以产出少,素来被视为不毛之地。</br> 不止是交趾,其实广南东路、广南西路在内的整个岭南地区,自古都不怎么受重视。</br> 广南东路,也就最近二三十年,才因为广州市舶司开港以及韶州岑水场的缘故,慢慢被重视起来。</br>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。</br> 章惇正看着册子,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,帐外传来了脚步声。</br> “经略相公!”是狄咏的声音:“交贼营中有异动,贼人可能要突围了!”</br> 章惇回过神来,立刻起身,走出帐外。</br> 此事,整个军帐中的宋军,都已经起身。</br> 章惇看到,在御龙直的营帐中,一个个陶罐都已经被人搬出来,放到了板车上。</br> 御龙直招募的土人侗丁,则在忙着给这些魁梧的巨人,穿戴甲胄。</br> 鲜艳的凤翅盔,戴到头上,盔顶的凤翅哪怕在黑暗中也格外显眼。</br> 而被朱漆涂满了每一片甲片的山文甲,更是仿佛夜明珠一样。</br> 当这些御龙直穿戴整齐,他们的魁梧高大的身材,加上那为特制的华丽战甲。</br> 在战场上,仅仅是出现,就足以让所有敌人都知道——这里有大鱼,像他们冲准没错!</br> 历史上,敢这样在阵前炫耀自己,而无惧被敌人围攻的军队,有且只有一支——大唐天策上将李世民所统帅的玄甲军!</br> 章惇看着这些御龙直,在燕援的率领下,列队整齐,整戈待发。</br> 然后他就看向其他地方。</br> 此时此刻,整个宋军营垒,人声鼎沸。</br> 御龙第一将的诸指挥们,都已经整队完毕。</br> 在更远方,延绵的营垒,也变得火光耀天。</br> 黑暗中,似乎有着无数骑兵,在来回穿梭,传递着信息和情报。</br> 而在宋军营垒的对面,即使相隔至少十余里。</br> 交趾人营中的火光,也已经肉眼可见。</br> 显然,他们确实要准备突围了。</br> “经略相公!”狄咏在章惇身旁,等了许久,没有等到指令,忍不住请示:“请相公下将令!”</br> 章惇看向狄咏,沉声道:“本官文臣也,统兵作战,乃总管之责!”</br> “本官不会干涉总管一切指挥!”</br> 他抬起头,望向交趾人的营垒:“本官只要贼首李常杰!”</br> “无论生死!”</br> 李常杰,是他此番南下的最大目标。</br> 无论是斩杀,还是俘虏。</br> 都要得到他!</br> 用他的首级,祭奠苏缄以及当年死在交趾人屠刀下的钦州、廉州、邕州军民。</br> 也用他的首级,震慑四方。</br> 更用的首级,筑成他章子厚宰相之路的台阶。</br> 狄咏诧异的看向章惇。</br> 大宋文武,彼此都有着深厚的刻板印象。</br> 文臣总认为武臣,都是厮杀汉,粗鄙不堪,是屠夫、刽子手。</br> 必须得用士大夫驾驭,才能让他们不至于为祸天下。</br> 而在武臣眼中,文官士大夫,差不多就是眼高手低,怯懦无能,自以为是的丑角。</br> 这些人除了坏事外,一无是处!</br> 最麻烦的是:地位越高,这些人的脾气就越大!</br> 像章惇这样,从来不插手指挥,哪怕到了现在这样的关口,也公开表示将指挥权全权授予一个武臣的文臣。</br> 狄咏从军二三十年,还是第一次碰到。</br> 这就是狄咏不懂章惇了,也没有去仔细打听过这位执政过去的故事。</br> 章惇开南江,开梅山。</br> 从来都是很善于团结人的,也很善于给人分润功劳。</br> 像是开南江,时任知益阳兼南江安抚使张颉猛烈弹劾他杀戮过多。</br> 章惇回头给朝廷上书,大大称赞张颉的功劳,还把首倡拓土的功劳安给了张颉:颉昔令益阳,首建梅山之议,今日成功,权舆于颉!</br> 于是,张颉因此三级跳,一跃成为江淮制置发运副使。</br> 张颉大喜,从此对章惇的工作无比配合。</br> 为章惇开拓梅山,当起了后勤大总管。</br> 在开梅山的过程中,章惇也一直是放权下面的人的。</br> 对章惇来说,他想的很清楚。</br> 功劳是拿不完的。</br> 所以,没必要和下面的人抢攻。</br> 重点是赢!</br> 只要赢了,那么就算他什么事情也不干,依旧可以平步青云。</br> 甚至还可以学谢玄,在得到胜利的消息后,轻轻一笑:小儿辈破贼矣!</br> “去吧!”章惇摆手,对狄咏道:“吾在此,为总管温酒,以待凯旋!”</br> 狄咏深深一拜:“末将谨遵经略相公将令!”</br> 便带着他的亲兵,转身向前走去。</br> 燕辰率领的御龙直们,紧紧跟在他身后。</br> 一百多名平均身高六尺一寸,穿着朱漆山文甲,戴着凤翅盔的御龙直,就像一堵坚实的墙壁,左右扈从举着的火把,照亮着前路。</br> 此时,晨曦从天边出现,但整个世界依旧一片漆黑。</br> 只能听到马嘶声,脚步声,人声。</br> 章惇感受着这一切,他扭头对跟在他身边的随从吩咐:“且与吾在此,等候王师破贼!”</br> 说着,他就让搬来一条椅子,自己坐在帐外,看着营垒之外。</br> ……</br> 晚春的交趾,五更左右,天色就已经渐明了。</br> 当晨曦的曙光,落在旷野上时,交趾兵马,已经集体出了营垒。</br> 数万人,列阵向前。</br> 拿着木杆、竹枪的青壮们瑟瑟发抖的走在最前面。</br> 他们身后,是拿着刀剑,驱赶着他们的交趾官兵。</br> 这些青壮是炮灰,也是消耗宋军第一波弓矢的盾牌。</br> 而在阵中,二十头披挂着皮甲的战象,在象兵们的驾驭下,踏着步子,以不可阻挡之势,阔步向前。</br> 二十头战象,就像二十座小山。</br> 它们庞大的身形,每前进一步,都会让地面发出微微的战颤。</br> 李常杰骑在一匹宝贵的战马上,穿着一件铁甲,跟在战象们的后面。</br> 在他身后,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一千死士。</br> 这些人将在战象之后,冲入已经被踏碎的宋军阵列。</br> 而在他对面,宋军也已经完成了列阵。</br> 无数旌旗飘舞着,骑着马的信使,穿梭在阵列之中,不断传递着命令。</br> 李常杰很轻易的就能看到,在战象们直面的宋军阵列中。</br> 有着一群格外高大、魁梧的宋军士兵。</br> 他们太好辨认,也太显眼了。</br> 鲜艳的凤翅盔上的长翅,随风而动,朱红色的鲜艳宝甲,更是在阳光下,烨烨生辉。</br> 那根本不是一支军队!</br> 哪里有军队,会将自己打扮的如此鲜艳,如此显目?</br> 这不是摆明了告诉对手——打我、射我,将你们的一切火力都投向我吗?</br> 李常杰见着,顿时信心大增。</br> “天助我也!”他兴奋的勒紧缰绳。</br> 宋军犯了大错!</br> 他的经验告诉他,宋军之中的那一支军队,肯定护卫着一位大人物。</br> 只要冲过去,擒杀那位大人物。</br> 就必定重挫宋军。</br> 就像是百年前的澶州城下,北兵和辽人对垒。</br> 靠着八牛弩,成功射杀辽人元帅。</br> 于是,李常杰当即对左右道:“传我将令:全军冲击北兵中央,擒杀北兵统帅者,老夫必表天子,封万户侯,赏黄金一千两!”</br> 左右闻言,纷纷前去传令。</br> 他们骑着马,甚至是徒步奔跑着,将李常杰的将令传下去。</br> 此时李常杰的军阵,分作了左右两军和中军三大坨。</br> 左右两翼是青壮民夫和督战的两三千士卒。</br> 在中军是李常杰的主力,以大约一万五千人左右的士兵,簇拥着二十头战象,滚滚而前。</br> 两翼不需要去传令。</br> 他们就是吸引注意力和浪费宋军箭矢的炮灰。</br> 中军才是真正作战的主力。</br> 所以,这些传令兵,只花了差不多一刻钟,就将李常杰的命令传了下去。</br> 于是,交趾中军的士气,被提振了起来。</br> 很多士卒眼中都出现了光彩。</br> 万户侯?黄金千两?</br> 是可以赌一波啊!
三月,初春。</br>南凰洲东部,一隅。</br>阴霾的天空,一片灰黑,透着沉重的压抑,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,墨浸了苍穹,晕染出云层。</br>云层叠嶂,彼此交融,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,伴随着隆隆的雷声。</br>好似神灵低吼,在人间回荡。</br>,。血色的雨水,带着悲凉,落下凡尘。</br>大地朦胧,有一座废墟的城池,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,毫无生气。</br>城内断壁残垣,万物枯败,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,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、碎肉,仿佛破碎的秋叶,无声凋零。</br>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,如今一片萧瑟。</br>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,此刻再无喧闹。</br>只剩下与碎肉、尘土、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,分不出彼此,触目惊心。</br>不远,一辆残缺的马车,深陷在泥泞中,满是哀落,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,挂在上面,随风飘摇。</br>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,充满了阴森诡异。</br>浑浊的双瞳,似乎残留一些怨念,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。</br>那里,趴着一道身影。</br>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,衣着残破,满是污垢,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。</br>少年眯着眼睛,一动不动,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,袭遍全身,渐渐带走他的体温。</br>可即便雨水落在脸上,他眼睛也不眨一下,鹰隼般冷冷的盯着远处。</br>顺着他目光望去,距离他七八丈远的位置,一只枯瘦的秃鹫,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,时而机警的观察四周。</br>似乎在这危险的废墟中,半点风吹草动,它就会瞬间腾空。</br>而少年如猎人一样,耐心的等待机会。</br>良久之后,机会到来,贪婪的秃鹫终于将它的头,完全没入野狗的腹腔内。</br>,,。,。</br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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